卯时的梆子还没响,爷爷就拎着笤帚在祠堂檐下扫露水。
他的胶鞋碾过青砖上苔藓的尸骸,扫帚穗蘸着晨雾,在石板路上画出一道道透明栅栏。
我蹲在门墩上啃烤山芋,看他用篾刀削尖竹片——那是我的笔,要赶在第一缕炊烟升起前完成。
村办小学设在废弃的榨油坊里,三十八个学生共用五本《语文》。
当我把爷爷做的竹笔藏在身后时,穿列宁装的女教师正用红粉笔描摹:“上中下,人口手”。
阳光从漏雨的瓦缝淌进来,把“人”字镀成滚烫的金色,像母亲留在窗棂上的纱巾。
“这是特殊旁听生。”爷爷从补丁摞补丁的中山装里掏出报纸包,油墨香惊飞了梁上的麻雀。
校长盯着《人民日报》头版的四个现代化标语,突然抓起我的右手:“女娃指节太软,握不住笔杆子。”
爷爷的篾刀在门槛上磕出火星:“握得住锄头就握得住笔!”
我们的课堂在晒谷场的草垛后。
爷爷用茅草扎成遮阳棚,碎瓷片压着泛黄的报纸边角,1983年的《安徽日报》在春风里簌簌翻页。
他教我认“责任田”三个字时,远处正传来生产队分地的喧哗。
“点要坠腕,横要扛山。”爷爷的烟斗敲打报纸空白处,惊醒了趴在“联产承包”标题上打盹的蚂蚁。
我用竹笔蘸河泥写字,泥浆渗进新闻纸的纤维里,“包产到户”的铅字在泥痕下若隐若现,像埋在冻土下的麦种。
最珍贵的当属《光明日报》的边角料,爷爷用篾刀裁成巴掌大的纸片。
某天我写“春”字时,突然发现背面印着半幅深圳特区建设图。
推土机的履带碾过我的墨迹,爷爷慌忙用烟斗烫穿报纸:“莫让铁疙瘩压了苗!”
那个焦黑的洞成了我们的窗,望得见香港的摩天楼正在字缝里拔节。
梅雨季是最难熬的。
油坊教室漏得像筛子,我和二十三个光膀子的男孩挤在干稻草堆里。
当老师的粉笔头砸中阿强的屁股时,爷爷正在窗外用斗笠接雨——斗笠内壁贴满报纸字块,雨滴敲打“改革开放”的声响格外清脆。
放学路上,爷爷突然扯下斗笠扣在我头上。
雨水把铅字泡涨成黑蝌蚪,在报纸上游弋成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他的破胶鞋踩出水花,竟踩着平仄的节奏:“仄仄平平仄——这是杜甫的雨!”
那夜他发明了防潮妙法,把报纸浸透桐油裱在门板上。
我趴在油亮的字块前临摹,1986年的《经济日报》头条正在鼻尖下反光:“乡镇企业异军突起”。
油墨混着桐香,熏得我睫毛上都结出细小的琥珀。
后来在深圳看到玻璃幕墙时,总觉得那些反光像极了当年的油报纸。
第一场雪压塌油坊那日,爷爷用报纸给我糊了件铠甲。
他把《半月谈》的彩页裁成护心镜,《参考消息》的国际版折成护肩。
我举着竹笔冲进雪地时,女教师尖叫着追出来:“别糟蹋知识!”
爷爷在祠堂前燃起篝火,火光舔舐着报纸上的铅字。
当“科教兴国”在火焰中蜷曲时,他突然用火钳夹出块炭,在青石板上写了个斗大的“飞”字。
雪片落在炭迹上,嗤嗤蒸腾起白雾,那个字竟在雪地里凸起来,像要破茧的蝶。
开春时油坊改成了养鸡场,我们的课堂搬进山神庙。
爷爷用供桌上的香灰调墨,我在《农民日报》的夹缝里写作文:“我的理想是让报纸上的大楼从字里长出来”。
女教师批注“不切实际”,爷爷却把这句话裱在染发膏铁盒里,说这是埋进春天的种子。
毕业考那天的作文题是《我的父亲》。我盯着“父亲”二字,墨团在稿纸上晕成漆黑的江面。
爷爷突然咳嗽着闯进考场,往我手心塞了块青砖——那是祠堂墙基的洪武砖,背面刻着父亲的名字。
监考老师要驱逐他时,爷爷举起篾刀劈开青砖。
碎屑纷飞中,露出夹在砖芯的油纸包,里头是父亲小学时的满分作文《我的理想》。
泛黄的字迹在考卷上投下重影:“我要建比祠堂更高的楼”。
我的笔尖突然活了,墨迹刺破稿纸,在课桌上刻下永久的誓言。
收卷时,女教师望着我满纸的刀刻斧凿之痕,终于说了句:“字里有山河。”
爷爷在窗外卷烟,报纸上的“经济特区”四个字正在他指间燃烧,化作载我们出山的船。
腊月十六,电线杆子终于爬到了村口。
六个穿蓝工装的汉子扛着变压器进村时,爷爷正蹲在祠堂台阶上磨篾刀。
刀锋刮擦青石的声响,与远处电缆的嗡鸣共振,惊得老槐树上的寒鸦四散奔逃。
我追着片鸦羽跑到晒谷场,看见水泥杆顶端的瓷瓶闪着幽光,像菩萨指尖凝住的露珠。
“这是要引天雷哩!”三叔公的铜烟锅敲着变压器外壳,溅起的火星落进雪堆。
爷爷突然起身,篾刀在空中划出银弧,削断了半截飘落的电线。
胶皮裂口滋啦迸出蓝火,他顺势把断线缠在祠堂铜门环上:“雷公也得走正门。”
当夜全村都在等光明的阵痛。
我蜷在祠堂供桌下,看大人们蚂蚁般搬运物件:
五保户王婆抱来腌了二十年的嫁衣,说是要给电灯做灯罩;
瘸子阿炳把祖传的太师椅扛到最佳观影位,椅背“进士及第”的描金被蹭掉半边。
爷爷独坐在门槛卷烟,脚边铁盒里盛满柴油——这是他用三担干柴跟拖拉机手换的“光明水”。
电视机裹着红绸抬进来时,雪粒子正在砸窗棂。
14寸金星牌屏幕像块冻僵的湖面,放映员调试天线的手仿佛在破冰。
当《云宫迅音》电子乐炸响的瞬间,祠堂梁上的燕子屎簌簌落下,正掉在守了一整天的太师椅上。
孙悟空从石头炸裂而出时,全场响起倒抽冷气声。
爷爷的烟斗早熄了火,烟丝粘在下巴也浑然不觉。
我趁机偷舔铁盒边的柴油,却被辣得眼泪直流——这分明是掺了煤油的假货!
金箍棒搅翻蟠桃会的当口,二伯家的老母猪突然撞翻供桌,供果滚进人群引发的骚动,竟比荧幕里的天兵天将更凶险。
“这泼猴!”爷爷突然拍腿大笑,震得条凳上的棉花团乱跳。
镜头切到孙悟空偷吃金丹,他猛地捂住我眼睛:“可不敢学这遭雷劈的!”
却不知指缝漏进的光斑,早在我心里种下了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
白骨精现形那夜,祠堂门槛结了三指厚的冰凌。
女人们用头巾包住脸,男人们却故意把条凳拖得震天响。
当唐僧念起紧箍咒时,瘸子阿炳突然怪叫:“这秃驴该挨批斗!”
全场哄笑中,爷爷往我耳朵里塞了两团新棉。
棉花吸饱祠堂的香火气,把孙悟空的惨叫滤成遥远蜂鸣。
我透过棉絮纤维的迷宫,看见荧幕蓝光在爷爷皱纹里流淌。
他佝偻的背影像座快要崩塌的五指山,肩头落满从梁上震落的陈年蛛网。
白骨化作青烟时,他鼾声如雷,手却死死护着藏在我耳中的棉花要塞——那里埋着个湿漉漉的春天。
散场时雪已没膝,爷爷背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
柴油铁盒在他腰间叮当,荧幕里的蟠桃竟在雪地上映出粉红残影。
“那猴头...”他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结成紧箍咒的环,“比你还能造孽。”
我偷偷把棉花塞进铁盒,多年后在产房听见婴儿啼哭时,忽然想起那夜棉絮里发酵的,原是生命最初的潮响。
正月十五重播《大闹天宫》,荧幕前少了三把条凳——瘸子阿炳喝农药死了,王婆的嫁衣烧给了电闸,三叔公的铜烟锅当了天线支架。
孙悟空被压五行山那集,变压器突然爆出火花,全村陷入比剧情更黑的黑暗。
爷爷摸黑点起松明火把,火光舔舐着铁盒上的“光明牌”字样。
“齐天大圣也怕黑哩。”他把柴油泼在火把上,烈焰瞬间窜上房梁。
我借着火光在墙上演皮影戏,五指山在爷爷脊背投下重峦叠嶂。
当消防队赶来时,半个祠堂已成焦炭,唯独电视机在灰烬中闪着雪噪,像永远等不到结局的残梦。
赔偿谈判会上,爷爷突然掏出篾刀:“把我押给供电局!”
他布满裂口的手按在合同上,油污渗进“责任自负”的铅字里。
那天起,我家谷仓多了台柴油发电机,轰隆声震落墙皮时,爷爷总说:“这是孙猴子在炼丹炉里打滚。”
清明扫墓时,我带着女儿回村看网络重播版《西游记》。
弹幕洪水般淹过孙悟空的脸,00后们在争论哪个妖怪最性感。
爷爷的坟头正对晒谷场,当年烧焦的祠堂地基上,野草长成了弹幕的形状。
女儿突然指着手机尖叫:“这猴子好丑!”
我望向山脚的输电塔,铁架在暮色中泛着当年变压器般的幽蓝。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恍惚又是1987年的电子配乐。
掏出珍藏的铁盒,当年偷藏的棉花早已板结,轻轻一捏,竟落下荧光的雪——那是某个雪夜从爷爷肩头抖落的,荧幕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