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科伦布斯在离开市议员凯伦的家后便开车去了小意大利社区,他和雷蒙德都是从这个社区里走出来的孩子。
小意大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末,当时有大量意大利南部的移民涌入芝加哥,其中大多数都来自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岛。他们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单纯是为了寻求更好的工作机会和生活条件,而伴随着这些意大利移民的涌入,小意大利也逐渐形成。
当然,当年涌入芝加哥的那些意大利移民中,也包括科伦布斯兄弟的祖辈……
文森特听说他的祖辈曾经为保罗·里卡工作过,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当事人早已不在人世,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他也不清楚这档子事是不是真的。
科伦布斯家的“祖宅”依旧保留着,但是自从兄弟俩的父亲安东尼奥入狱,兄弟两个相继搬离那个家后,“祖宅”就处在了“闲置”的状态,没有人居住,所有家具都被盖上了白布。
文森特也考虑过是不是应该卖掉那栋房子,但在权衡利弊后还是选择作罢。
毕竟他的童年都是在“祖宅”中度过的,卖掉那里,他总觉得怪可惜的。他觉得此事还是留给自己的孩子去做吧,假如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离开芝加哥的话。
无论如何。
他来小意大利也不是为了“故地重游”,而是为了和一名联调局的探员碰头。
碰头地点是被高档住宅区环绕的阿里戈公园,公园里有一座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雕像,听说雕像来自于一八九三年的芝加哥世界博览会——一晃一百多年过去了,雕像依旧矗立在原地,而当初那些看过雕像的人都已化为尘土……
“文斯,你还真喜欢在公园和我碰头啊。”
文森特回过神来,视线自然而然地从哥伦布的雕像上转移到来者的脸上。
向他搭话的人名叫菲利普·霍法。
光是听这姓氏就能知道他是一名德裔美国人,长相也很“德意志”:身材高大,面部特征立体,鼻梁直挺,颧骨明显突出——要是让他穿上二战军装,恐怕他身上的那股古典味道会更加浓厚。
菲利普目前正在联调局芝加哥分局工作,是文森特在联调局内部的内线之一。
之所以强调这个“之一”,是因为傻子都知道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只指望着菲利普一个人,万一他哪天突然“叛变”,那不就要坏事儿了?
“环境优美的地方有利于思考。”文森特和菲利普握了握手,“我们走走吧?”
两个人肩并肩地离开哥伦布的雕像,在公园的甬道上漫步。
“有什么事情非要面谈?打个电话不行?”菲利普问道。
“手机这种东西还是少用吧,不保险。”文森特回应道。
“这倒确实,”菲利普点了点头,“以前的人有什么事情都要面谈,现在有什么事情都要打电话,被窃听的风险越来越高了,科技害人啊……”菲利普的感慨点到即止,他话锋一转,将话题扯回正事儿,“——你想知道什么?”
“芝加哥分局最近有什么大目标吗?”
“大目标?”菲利普沉吟片刻,“呃,有情报显示扎伊德·纳西尔潜入了芝加哥,此人和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有关系,非常危险,但是我们的线人快把芝加哥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到和他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你该不会刚好听说了什么吧?”
“扎伊德·纳西尔?”文森特摇了摇头,“没有,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嗯哼,也许他本人并不在芝加哥,这只是他放出的烟雾弹。不过,如果你碰巧知道些什么,或者说听到了什么风声。别忘了给打我电话。”菲利普笑着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
“我会留意的。”文森特将双手插进兜里,在靠近阔叶树的长椅上落座,“——告诉我,菲利普,你认识理查德·卡普兰吗?”
“哈。”菲利普扬起眉毛,用手扫走长椅上的落叶,然后在文森特的身旁坐下,“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情。”
“看来你认识他。”
“不算很熟,他是上个月从洛杉矶分局调过来的,听说在那边和同僚闹了矛盾,搞得很不愉快……”菲利普吸了吸鼻子,“——你带烟了吗?”
文森特闻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向菲利普,后者抽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随后又迎上文森特递来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猛吸一口,仰头朝飘着几片薄云的蔚蓝天空吐出一口烟气后开口说道:“说句不客气的,他是个怪胎,不听话,不合群,非常难缠。”
“不是很好的交涉对象?”
菲利普笑着摇摇头:“绝对不是,你不会想和这种人交涉的。”
“啧。”
文森特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这绝对不是他想听到的结果。
“哈,别告诉我你们已经和他杠上了。”
“还没有。”文森特回答,“只是想先摸清他的底细……有关他,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知道吗?”
“不多。”菲利普一边抽烟一边回答,“他离异了,有一个孩子正在洛杉矶读书,他每个月都会出抚养费。他是条独狼,在芝加哥无亲无故。除此之外……”
文森特听到了菲利普的犹豫,强调道:“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只是听说,他是主动申请调来芝加哥的。”
“你刚才说他跟他洛杉矶的同僚闹得很不愉快,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
“也许。”菲利普耸了耸肩,“但是我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单纯因为这种理由申请调任,我觉得他来芝加哥另有目的——但具体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需不需要我关注一下他?挖点有用的东西出来?”
文森特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当然。他被调派去了重案组,说是要重新审查冷藏车一案——搞清楚他到底在找什么,再挖一挖能够利用的黑料。”
说完,文森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放在了长椅上,菲利普换了一只手拿烟,一声不响地将那个装钱的信封收进了西服内侧。
“冷藏车,搅得大半个芝加哥不得安宁的案子……你们在那之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菲利普向文森特递出关切的视线,但后者并不喜欢他问东问西。
“别问你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好吧,好吧。反正不关我的事。”菲利普摆了摆手,随后叼着香烟站起身来,“祝你有愉快的一天,文森特。”
“谢谢,你也一样。”文森特回应道,“如果查到了什么,给我打电话,我们面谈。”
“没问题,不过请你下次换个地方好吗?”菲利普一边走一边对背后的文森特说道,“这里的环境太好了,不适合干坏事。”
“我尽量。”
目送菲利普的身影走远后,文森特也从长椅上起身,朝反方向走去。
(↑图为菲利普·霍法)
XXX
欧文·佩雷斯从贮藏点逃出生天之后,漫无目的地走在布里奇波特社区的街道上,他此时此刻不能回家,毕竟他今天翘课了,他不想让妈妈知道他没有乖乖去上学,他也不能回学校,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翘课翘到一半再乖乖回去上课的道理,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可就丢大人了。
他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可丹·多布斯被条子逮了,他真的不知道现在应该去投靠谁。
欧文把连帽衫的抽绳拽到最紧,双手插兜,从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走出来,来到大街上。
远处教堂的铜钟敲响了十二下,告诉欧文现在已经十二点了,已经到了午饭的点儿,他的肚子从刚才开始就已经咕咕直叫了,他得给自己买点吃的。可当他把连帽衫的口袋翻到外面时,他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只有一美元。
一美元能买什么?
一瓶水?一包薯片?反正肯定填不满肚子。
那怎么办呢?
只有一个办法。
——顺手牵羊。
想到这儿,欧文将手中的一美元纸币塞回兜里,顺脚踢开挡路的易拉罐。
铝罐撞上巷子里的垃圾箱,吓跑了那只原本卧在箱盖上晒太阳的野猫,它看上去像是怀孕了,肚子鼓鼓的,走路也很小心。又或许它只是垃圾吃多了有些发福……
缩在兜帽里的欧文并没有多想。
欧文记得这附近有一个叫“Lucky”的小商店,他打算在那里碰碰运气。
刚准备过马路,他就看到一名身穿制服的巡警从街角处的快餐店里走了出来,那个人很胖,想必身上的警服也是特别定制的,欧文看到他腰间的警棍几乎就要被他的啤酒肚给卡住了。
——见鬼。
欧文心想。
——他到底怎么当上的警察?
欧文退到了街边的阴凉处,一直等那名巡警上了巡逻车,将车开走后才迈步过了马路,他之所以会如此谨慎,是因为他知道有些巡警就是喜欢多管闲事,看到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在街边溜达闲逛,立刻就会飞奔过来问他们为什么不去上学,更有甚者会自作主张地把他们送回学校,甚至把他们带到警局,叫他们的家长来接他们……
欧文可不想惹上这种麻烦,所以遇见警察最好还是绕道走。
过了马路,欧文顺着大街往北走,走了大概有五百米的距离,他看到了小商店的招牌,招牌的最右侧装着霓虹灯管,摆出店名“LUCKY”的字样,在晚上看观感肯定不赖,但是灯管好像掉了几根,L变成了一道杠,Y只剩下了半边——店主人似乎也没想过要把灯修好。
欧文双手插兜,在小商店的门前台阶上蹭掉了粘在鞋底的泥巴。刚才他为了抄近路选择从那条阴暗潮湿的巷子里走过来,结果一不留神踩到了浅坑里的泥,以至于他一直觉得自己脚底下沾着什么东西,很硌脚。
——他可不想把便利店踩得满地都是泥,这样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清理干净鞋底后,欧文走进小商店,小商店的黑人老板正坐在柜台后面看杂志,瞧他那个聚精会神的样子,欧文十分笃定他看的是“花花公子”的最新刊,要么就是“阁楼”,反正肯定是类似的东西。
欧文曾经有个朋友,非常喜欢收集“花花公子”,跟集邮似的集了一大箱,当传家宝供着,别人碰都碰不得。
欧文当初想借一两本看看,结果被他断然拒绝,在那之后欧文就再也没理过他。
——欧文就是通过此事悟出了“红颜祸水”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无论如何,老板的心思显然并不在看店上,这就给了欧文可乘之机。
他轻车熟路地从货架上抓了一把牛奶巧克力棒塞进口袋,然后猫腰透过货架上的空隙观察一下老板的情况,发现他的心思仍然在杂志刊物上之后,又抓起两袋M&M’s巧克力豆和几个果冻卷塞进口袋……
几样东西进了连帽衫的口袋,连帽衫的下摆立刻变得鼓鼓囊囊的,十分显眼。
欧文十分后悔今天穿着一件连帽衫就出了门,如果他穿着外套,显然能拿更多东西,连帽衫的兜不深,也藏不住东西,欧文没办法只能把其中几个果冻卷放回了货架上。
但是他并没有就此罢手,他还顺走了一袋Jack Link’s牌牛肉干,然后又偷了一罐可口可乐——口袋里装不下了,就往裤裆里塞,往袖子里塞,办法总比困难多。
欧文在拿到自己需要用到的所有东西后,随手从货架上拿了一袋金鱼饼干,然后十分淡定地走到柜台前,将一美元的金鱼饼干放在柜台上,准备结账。
老板这个时候才终于注意到了欧文,瞥了一眼柜台上的金鱼饼干,又瞥了欧文一眼:“一美元。”
欧文当然知道这是一美元,正因为这是一美元,所以他才会拿这个。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老老实实地把揉得有些发软的一美元纸币放在柜台上,然后拿起袋装的金鱼饼干转身离开。
老板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欧文,开口道:“——臭小鬼,别总是翘课。”
欧文回头看了老板一眼,没搭茬,就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走出店门。
重新回到街道上的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逃命一般地冲进了来时的小巷子。
架设在六层小楼外侧的消防楼梯坐落在窄巷里,他快步走上已经布满锈迹的楼梯,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嘎吱嘎吱作响。
但是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相信以自己的体重还不足让老旧的楼梯坍塌,倒是刚才那个大腹便便的巡警极有可能会在楼梯上钻个洞……
再者说了,就算楼梯真的塌了,把他摔死了,那也是他的命,这就说明他生下来唯一的原因,就是为了在今天的这个时候在楼梯上摔死。他对此看的很开。
欧文在二层平台上停下脚步,将自己裤裆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台阶上,准备就在这里享用来之不易的午餐。
他“呲”的一声拉开可乐罐的拉环,先灌了一口香甜的可乐垫底,然后撕开果冻卷的包装袋,把五彩色的果冻卷塞进嘴里咀嚼。
——这个牌子的果冻卷一点也不好吃。
他心想。
——下次决不能拿这种垃圾。
他一边想,一边撕开牛肉干的包装袋,把一片一片的牛肉干往嘴里送。
或许是闻到了牛肉干的香气,又或许是嫌欧文坐在了它的地盘上,刚才被铝罐吓走的野猫又回来了,它迈着有些沉重的步伐爬上楼梯,走到欧文的面前,试探性地闻了闻欧文脚边的空包装袋。
欧文低头看了看它,摸出最后两片牛肉干,一片留给自己,一片放在它的脚边。
野猫闻了闻,将牛肉干吞了下去,然后抬起头盯着欧文看,仿佛是想要更多。
欧文骂了一句“贪得无厌”,然后撕开自己花钱买来的金鱼饼干,随便抓了一些给它吃。
野猫只是闻了闻饼干的气味,然后再一次抬起头来。
——它竟然不吃!
欧文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邪火。
“我看你一点都不饿!滚开!”
野猫被吓得往后跳了两级台阶,又回头看了看欧文。
“滚蛋!快滚蛋!”
欧文随手抓起脚边的包装袋丢向野猫。
野猫灰溜溜地逃走了。
这个时候,欧文突然觉得屁股一凉,条件反射般的站起来往后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碰翻了可乐罐,从罐中涌出的褐色液体洒了一台阶。
“该死!”
欧文气的直跳脚。
“——该死的臭猫!”
骂完猫,欧文又开始在心底抱怨起今天简直是诸事不顺。
——或许我就该去上学。
欧文心想。
但这个念头只闪过了那么一瞬间,很快又被他自己给否定了。
——这可真是个愚蠢至极的念头。
——我早晚要回到街头的,学校里学的东西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想到这儿,得出答案的欧文不再纠结这件事情,他坐到了上一级台阶,继续受用自己的午餐。
(↑图为欧文·佩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