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风起时心自软

竹影在青石板上晃动第三十七次时，我听见山门外有落叶簌簌的响。新来的小沙弥抱着扫帚站在廊下，后颈被初夏的阳光晒得通红，像颗熟透的野山楂。

“师父，今天的风是软的。“他突然开口，扫帚尖在青苔上画着圈，洇出细小的水痕。

我拨动菩提子的手顿了顿。二十年前也有个少年站在相同的位置，说风里带着桃花酿的甜香。那时我答他“是施主的妄念在动“，后来他成了山下酒肆最年轻的掌柜。

“且说说这'软'字。“我示意他坐在蒲团上。山泉在铜壶里咕嘟作响，蒸腾的水雾模糊了他眉间那颗朱砂痣。

“就像...“他仰起头，檐角铜铃正巧漏下一束光，“像晒了三日的蚕丝被，又像师叔蒸米糕时揭开的笼屉布。“话音未落，他的耳尖已泛起薄红，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扫帚柄上未褪的竹青。

茶案上的冰裂纹盏突然绽开细响。我望着水面浮沉的碧螺春，想起那年大雪封山，师弟在藏经阁抄《金刚经》，墨迹未干的宣纸被穿堂风吹得满室纷飞，倒像是千万只白蝶在诵“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你可见过春溪化冻？“我往他盏中注入第二道茶汤，“冰面裂开第一道纹时，整条溪水都在发抖，却又忍不住要往阳光里淌。“

小沙弥的睫毛颤了颤，沾着茶雾凝成细碎的光珠。他突然指着廊外惊叫：“师父快看！那光在竹叶上打秋千呢！“

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斑驳的光影正在石阶上流淌。三十八片竹叶的间隙里，光斑织成流动的经幡，忽而跃上他灰色的僧衣，忽而停驻在扫帚散开的竹枝上。有只碧色蜻蜓掠过水面，翅尖挑起一圈涟漪，把光斑摇碎成满地跳动的金箔。

“昨日你问'何为色空'。“我拾起落在茶席间的竹叶，叶脉里还凝着晨露，“此刻你眼中所见，是竹影还是光痕？“

他忽然捂住嘴，茶盏在案几上晃出半轮残月。我看见他指缝间漏出的光爬上鼻梁，在眉心凝成小小的日轮。山风送来远处的钟声，惊起满林山雀，扑簌簌的振翅声里，他的僧袍下摆开满晃动的光之花。

“师父，我的心跳得好大声。“他松开手时，脸颊比供佛的海棠还要艳，“像...像师叔敲晚课鼓时，鼓面震落的香灰。“

我望向佛龛前将熄的线香。三十年前，我也曾跪在这里问住持：“若是闭口不言，妄念可会从眼睛里溢出来？“那时檐角的铜铃突然齐鸣，惊得香灰落满经卷，老住持笑着指给我看香灰在《楞严经》上写下的偈语。

“去把东墙的忍冬藤修一修。“我递给他银剪，“记得留三寸新芽。“

他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扫帚倒地的声响惊醒了打盹的狸花猫。我看着他的灰袍掠过石阶，后襟沾着的竹叶像只翠色蝴蝶。剪子碰到藤蔓的瞬间，整个庭院的阳光都晃了晃，忍冬花蜜滴在虎口，竟比佛前的甘露还要清甜。

暮鼓响起时，他抱着满怀藤枝回来，发间沾着不知名的白色飞絮。“师父，我剪坏了七根枝条。“他垂着头，鼻尖凝着汗珠，“但第八根忍冬开出了并蒂花。“

供佛的清水突然泛起涟漪。我接过那枝忍冬，看见两朵花苞在暮色中轻轻相触，像极了藏经阁里那对抄经时总要把砚台摆在一处的师兄弟。去年清明扫塔，他们的墓碑旁也开着这样的并蒂花。

“明日去后山采些新茶。“我往他掌中放了三枚山果，“记得在巳时前归来，露水最重的那片茶园里，有时能听见茶树抽芽的声音。“

他退出禅房时，月光正巧漫过门槛。我数着窗棂上的竹影，第一百零八片叶子飘落时，听见他在院中轻声问：“今晚的月亮...是不是比昨夜软些？“

佛前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供盘里的山果悄悄裂开细缝，溢出清甜的香气，与忍冬花蜜的味道缠绕着，在经卷间写下无人读懂的偈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