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暮春三月。
太湖湖面上,一艘客船正驶向姑苏城。
底舱里一个身着粗葛布襕衫的清瘦少年,原本正在呼呼大睡,突然就抱着脑袋满地打滚,大喊头痛。
“怎么回事?莫不是失心疯?”其余客人见状纷纷避让,唯恐惹上麻烦。
直到楼上的船主听到动静、下来确认了情况,然后兔起鹘落跃到少年身边,捏住下巴“咕嘟”灌下一颗丹药。
襕衫少年才渐渐安静下来。
……
“卧槽!穿越了!”
随着丹药入喉,赵子晨的头痛歪打正着地缓解了,还顺利融合了肉身原主的记忆。
没错,刚才他穿越了。
昨天他还是个历史老师,现在却成了一名宋朝的最底层宗室。
这具肉身叫赵子称,差不多也算同名。现年十七岁,世居秀州(嘉兴),是赵匡胤的六世孙。
不过这个身份目前也没什么鸟用——赵光义的后人都做了一百多年皇帝了,赵匡胤一脉早就被被打压得没影了。
加上一代代的繁衍,赵子称家每一代都不是长房,继承不到爵位。所以如今他父亲赵令话就只有一个右班殿直的九品虚衔,除了每年领四十贯钱、二十石米,再无其他优待。
含金量也就跟刘备的“汉室宗亲”差不多低。
好在肉身原主还算争气,因为家里穷,读书很刻苦。而宋朝又不禁宗室进学,父母就奋力供他去太学读了两年。
上个月他刚在汴京参加完今年的太学上舍试,最终取得了两优的成绩,总算熬出头了。
但上舍试毕竟不比当年的科举,考过后不是立刻就有官做的。
而汴京的开销又太大,两年半的游学已经花光家中全部积蓄。所以成绩出来后,赵子称就决定先坐船回老家候缺。
结果前天行至常州无锡县时,刚好遇到大运河上一座石桥被撞塌、堵了漕运。
好在回嘉兴也不止一条路,他为了早点回家省点钱,又搭上一条走太湖的顺路船,眼下正行到苏州地界,然后就在船上睡觉的时候穿越了。
结合穿越前的历史知识,赵子称当然知道眼下可不是什么太平岁月。
“宣和是赵佶最后的年号,也就是说今年宋江就会落草,明年方腊搞事,然后宋金灭辽、靖康之耻。要想逆天改命,时间很紧迫呐,尤其方腊就是在我家附近造反的……
我就算候到缺,但如果按宗室惯例、被优待安排在老家附近,一上来就面对方腊,岂不是要完?而且北宋末年冗官极多,多久能候到实缺还不好说呢。”
一想到这些信息,赵子称便不由眉头紧锁,觉得压力很大。
自己必须赶快做点事情,扩大势力,才好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有立身之本。
……
赵子称把上述现状都回忆捋顺后,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船舱内的空气实在是浊臭逼人。
他便准备起身走走,顺便观察一下新环境。
来到舱外,呼吸了几口新鲜湖风,整个人总算精神一振。
放眼望去,太湖烟波浩渺,远处的水平线上渐渐冒出些屋舍树木,估摸着再过一时半刻就能靠岸了。
旁边的乘客见他已经无碍,低声啧啧称奇:“方才那颗丹药竟这般灵验?这么快就治愈了,也不知这书生究竟是什么病。”
赵子称听见旁人嘀咕,也回想起刚才穿越的时候,迷迷糊糊间确实有人给自己灌药了。
虽说那种融合记忆的头疼并不是疾病,也不是完全靠药治好的。但出门在外还是要注意礼数,赵子称便决定去道个谢。
于是他整理了一下袍袖、衣摆,准备上楼去找船主。
刚爬到舷梯口,一个壮硕的胖子拦住去路:“请小郎君止步,我家少主喜欢清静。”
赵子称认得这胖子,因为昨天搭船时便是他收的钱。
这胖子姓邓,据说在姑苏城外颇有田庄、漕船,还是某个镇上的保正。赵子称本以为他便是船主,此刻听他言语,才知道他背后居然还另有主人。
赵子称便礼貌解释:“我方才一时晕眩,神志不清,后来听说是船主赐药缓解我病痛,特来致谢。”
“一丸宁神丹罢了,我家少主悲悯,也不指望人谢……”
胖子说完正要赶人,他背后却传来一声清亮的低语:“邓叔,看他也是个读书人,怪有礼数的,让他上来吧。”
邓胖子立刻不再阻拦,恭恭敬敬让赵子称上了舱顶。
舱顶有一座小木亭,四面透风,亭中一个娇小瘦削但姿态挺拔的帷帽少年背对着他,衣袂猎猎。
赵子称走上前拱了拱手:“在下秀州赵子称,自汴京学成回乡,途经此地突发恶疾,多亏仁兄赐药,感激不尽。”
帷帽少年也不回头,继续背对着他,淡淡回道:“不敢当这个兄字,在下慕容言。说来惭愧,我家本是姑苏望族,可惜家父二十年前得了失心疯、这才家道中落。
因此我随身常备有宁神丹,方才见赵兄佯狂之状,与家父发病时相似,便心有戚戚焉,随手给你灌了一颗。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赵子称闻言不由哑然。
没想到自己居然是因为疑似精神病而被人同情,这找谁说理去?
两人又随口聊了几句,赵子称套出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也便于他更好地融入穿越后的新环境。
这慕容言比自己还年少两岁,颇有家资,这是第一次出远门。他也是因为前几天无锡有桥塌了,堵了运河,耽误了他家生意,他便向母亲请命去无锡打探、处置。那个胖子邓岳是他家的管事,受主母托付、跟着从旁帮衬。
所以这慕容言也没什么江湖阅历,看到别人突发恶疾就直接出手帮忙了,也不怕遇到歹人被讹。
幸好赵子称也是个敞亮人,做不出那种吃了药后假装药不对症、中毒一躺的倒灶事儿。
两人正聊着,船身忽然一阵晃动。
赵子称差点跌倒,那慕容言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侧身往后随手一甩衣袖,便将他身形扶稳。
赵子称心中一凛,没想到对方还有点武艺。
慕容言却没有看他,只是扬声问道:“邓叔,为何突然颠簸?”
邓胖子也远远叫嚷着回答:“右舷有条花石纲船突然撞过来,艄公转舵转得急了,少主莫怪。”
赵子称和慕容言便走向右舷,果然看到有一艘大船刚刚路过。
那艘船形状奇怪,船体虽硕大,中间的舱室、甲板却被拆除了,只为了能装下一整块巨大的太湖石。
“这便是花石纲?居然运了一整座假山!这也太头重脚轻了。不过‘纲’不是指船队么?怎么只有一艘船?”
赵子称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花石纲,自然是啧啧称奇。尤其那船看起来非常超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玩意儿可太有名了,水浒里杨志就是押运花石纲翻船、才沦落到卖刀的。而后来爆发的方腊之乱,主要也是花石纲逼得江南民不聊生。
而一旁的慕容言显然更加感同身受,忍不住猛拍了一下栏杆:“朱勔这厮仗着给道君皇帝修艮岳,不知要搜刮到何时!真希望一道天雷劈死这贼子!”
慕容言说出这种话来,赵子称走也不是听也不是,只好轻咳一声,好意提醒:“慎言。”
慕容言轻哼一声,并不在意:“怕什么!也是个不爽利的。”
而就在这时,那艘花石纲船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了意外。
只见那船本就非常超载,刚才避让时就已经倾斜了,现在越来越斜,很快一侧船舷就没入了水中。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那船竟在短短几十秒内沉了!
“不好!快救人!”慕容言刚才还在咒骂,此刻目睹了事故,却陡然态度大变,想都没想就喊手下救人。
他只是恨应奉局的狗官,但那些押运的差人是无辜的。
而刚才还建议他慎言的赵子称,此刻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连忙劝阻道:
“且慢!贤弟三思!按朝廷《纲运法》,至少要十船结伴照应、方可成纲。此船落单在此,偏偏又在我们旁边突然沉了,都没个旁证,莫非有诈?”
赵子称穿越前是历史老师,加上花石纲太有名,所以他读水浒时顺便研究过《纲运法》。
既然发现了疑点,顺便提醒一句,也算是还了对方赠药的人情。
加上他刚刚才从法治社会穿越过来,行事风格还是比较谨慎的,唯恐惹上麻烦。
慕容言一愣,却是少年热血上涌:“水上讨活的人,谁没个风波难处?难道见死不救?我若怕事,方才就任你自生自灭好了!”
赵子称顿时哑口无言。
这件事他确实没有立场去反对,谁让他自己就是一个“对方多管闲事的受益者”呢?
总不能自己病好了,却阻止对方继续行侠仗义,那也太双标了。
何况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乘客、出于礼貌过来致谢。既然尽到了提醒义务,那也算还清了人情。
还是尊重他人命运吧。
或许宋朝人心尚古呢?自己也正好借机观望一下如今的世风。
于是慕容言便指挥手下把船靠过去,把已经落水的押运差役一个个捞起来。
赵子称帮不上忙,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不过他在一旁冷眼旁观,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一个点子。
“那沉船比慕容言的船还大,他最多把人救走,货物是不可能打捞得完的。
此处距离岸边还有好几里地,以古人的数学水平,离开后未必还能再找到案发现场。
我却可以通过数学方法精确定位沉船,何不画个图,万一将来有机会回来打捞财物呢?
而且就算不打捞财物,万一这次沉船真的有诈、惹上了麻烦,也便于我后续找证据洗清自己,何乐而不为?”
反正画个图又花不了多少脑细胞,多留个心眼总没坏处的。
想到这儿,赵子称立刻从背负的书笈里翻出尺规、簪笔和纸。
然后就学着《亮剑》里柱子竖大拇指测距坂田联队指挥部的土办法,简单测了一下远处岸边的树木、建筑等参照物的方位角、目视缩放比例——当然,他手头有尺,用尺取代大拇指,也能测得更精确。
这套几何测算方法,乍一看似乎有些复杂,其实说穿了也就是初中数学水平,只是普通人不太容易想到。
但赵子称可不是普通人,他前世兴趣广泛,好奇心极重,什么都喜欢尝试。
他玩过无线电测向,翻过炮兵弹道学教材,甚至刷手机同城直播时,还用多点测距法定位过女主播住址。
刚才那点手段,对宋朝人而言或许极难,对他却只是小儿科。
……
不一会儿,慕容言的手下就把人都救上来了,船上还有几个水性好的乘客也搭了把手。
赵子称也偷偷画完了图,这才好整以暇地下楼。
甲板上站满了湿淋淋的落水者,其中一个武官服色,一个文吏服色,剩下都是充任水手的军汉。
赵子称随便扫了一眼,就看到那武官人高马大,筋肉虬结,脸上有一大块青黑色的胎记。
这外貌特征实在太明显,以至于赵子称都没忍住,下意识地低声脱口而出:“青面兽杨志?”
那武官也隐约听到了,朝赵子称的方向茫然望来,见只是一个穷书生,完全没有印象,便问道:
“恕我眼拙,不知这位官人……”
果然是杨志!
也不知自己究竟穿越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居然还有这些江湖人物的存在。
他不及多想,先拱了拱手:“在下秀州赵子称,在东京太学求学时,听得殿帅府有位青面军官,武艺高强。”
杨志没想到还有读书人知道自己的名声,惭愧地叹了口气:
“在下确是殿帅府的制使,奉命来押运花石纲。难得官人太学生出身,还能认得我辈武人。
唉,只是相见恨晚,如今杨某已铸成大错,难免丢官问罪,当不得官人结交。”
赵子称正色道:“杨制使当我是什么人!与人结交难道还要看地位高低不成!”
杨志也不反驳,只是有气无力地认错。显然是刚刚遭逢大难,整个人心气神都颓了。
赵子称见状,心中闪过一念:自己眼下毫无根基,只有一个太学舍试两优的成绩作为倚仗。要想招揽未来的名臣名将为自己所用,一时也难以办到。
方腊之乱近在眼前,自己身边多一些打手就多一份安全保障。这杨志虽然不算特别仗义,但胜在武艺还行,而且是正经的禁军军官,如果趁他落难设法拉一把,倒是有可能收服。
而一旁的慕容言见赵子称刚才救人时没出力,现在又来混脸熟,心里便有些不痛快。
他听杨志向赵子称诉苦,便冷哼一声:“沉船又不全是你们的错,如何便要丢官问罪?
要我看,调度之人才是酒囊饭袋,那么重的假山,为何不走运河?”
他年少气盛,加上素来厌恶朱勔,话里话外难免夹枪带棒。
杨志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位公子也是懂行的,某何尝不想走运河?只因我这船装货最多最慢,启程本就晚了。
前日突然听说无锡有塌桥堵了运河,与某同纲的另外九艘船,已经提前过去了。
上官又催促得紧,我便与段都管合计走太湖追上去。没想到……唉!”
慕容言见他们可怜,颇有侠义心肠地随口追问:“若捞回失落的货物,能减轻罪责么?”
杨志闻言,当即面露喜色,下拜道:“公子已经搭救我等性命,若是还助我们打捞货物免罪,那便是再造之恩!”
杨志说着,很想拿出点诚意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下意识摸了摸手中的宝刀,但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重新放下了。
慕容言完全没在意这些细节,他只是颇感得意,当下就要吩咐邓岳帮着潜水打捞财物。
但就在这时,旁边那个同样刚刚被救上来的文吏却突然开口阻止:
“且慢!这船货很重,贸然打捞怕是会有危险,而且你们的船也装不下。公子若真愿帮忙,不如多找几艘大船、带足人手再来如何?”
众人闻声都朝他看去,杨志也连忙介绍,说此人是应奉局派来的都管,名叫段明。
宋朝时官府押运重要财物,历来都要文武职互相监视。
《水浒传》里梁中书让杨志送生辰纲给蔡京,就派了个谢都管随行。
段明的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似乎是出于好意,慕容言也就没有起疑,于是就吩咐开船,打算一会儿找够人手再回来捞。
但一旁的赵子称却觉得不对劲:这个段明实在太“无私”了。
加上刚才那艘船的沉没过程,整个都透出蹊跷。
赵子称略一思索,还是决定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
“且慢!你们想过没有,太湖烟波浩渺,如果现在离开,下次还能找得到么?”
赵子称话音刚落,慕容言、杨志都是一愣,随后露出庆幸之色,他们差点就忽略了这个问题。
而刚刚才松了口气的段明,眼神中则立刻闪过一丝怨毒,脸颊上的法令纹也本能地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