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赵子称这声喝止,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他。
慕容言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把事情想简单了,对赵子称的看法也稍有改观。
没想到这书生倒也不是一味胆小怕事,关键时刻也会帮忙支招。
“赵兄既然想到了,可有办法解决么?”慕容言没什么城府,想到就直接问了。
杨志也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办法倒也未必没有,得容我细细想想。”赵子称不好立刻把话说满,就先略作拖延,脑内飞快盘算着。
刚才自己预先画的那幅图,肯定不能立刻拿出来。
那样岂不是显得自己处心积虑留证据、早就在提防着被碰瓷?
就算要支招,那也得假装是临时起意、刚刚想到的。
就好比锁匠,明明能秒杀的锁,也得磨蹭五分钟,才能让客户觉得开锁费花得值。
众人也不疑有他,便这么眼神殷切地注视着赵子称,等他想招。
段都管则转过身去假装看湖,没人能知道他脸上什么表情。
赵子称便假装想招,实则心中暗忖:
“按刚才的观察,那条船下沉的过程就挺可疑,说是超载不稳所致,但入水时的姿态却不是翻沉。这个段明又出言阻挠打捞,他很可能有问题。我的定位招数一旦暴露,他就会提防,岂不是多生波折?
最好再另外想个招,作为障眼法和双保险,反正现在有那么多人配合我,也未必要靠作图法……”
想着想着,赵子称终于眼前一亮,说道:“我已有计了,不过需要你们帮忙。”
杨志立刻抢着说:“这都是我们惹出来的祸事,赵公子尽管差遣便是!”
赵子称便当仁不让地下令:
“你们先把碇石抛下去测水深,再把多余的缆绳剪断,绑到旁边这几个大木桶上,再把木桶也抛下去。
嗯,如果船上有朱漆,那就把木桶刷成醒目的颜色。等我们下次回来时,照着木桶的位置打捞就行。”
碇石就是古代的船锚。赵子称以此为配重、以绳索连接浮桶,等于是现场制造了一颗锚雷,定位效果自然差不了。
后世直到一战之前,各国海军定点布雷,都是这么干的,所以很容易想到。
众人想明白后,也都眼前一亮,露出钦佩之色。
“赵公子真是机智过人,仓促间竟能想出如此妙法!碇石沉底后,这木桶便如钓鱼的浮子,自然也漂不走了。不愧是太学生!”
说罢杨志就亲自带头把碇石抛下水,其他水手也都依令分工,还非常仔细地确保木桶绑得很紧,不会松脱。
只有段明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扭过脸去,紧紧攥了一下拳头。
……
不一会儿,杨志就做好了“浮桶锚雷”,船也再次启航。
五六里地的水路,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到。
一路上闲着无聊,慕容言也借机向赵子称致歉:
“方才我还误会赵兄胆小怕事,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要依靠赵兄的才智。”
赵子称也没往心里去:“谁都有第一次,贤弟率性任侠之风,我也是羡慕得紧。”
慕容言对他已经比较信任:“赵兄莫非遇到过不少诡诈之徒,才如此小心?”
赵子称:“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管这次沉船最终如何定性。只要那座太湖石丢了,朱勔多半会强行找富户摊派赔补,难道还会跟你讲法度?
我虽只是坐船的路人,却也不想给朱勔借机发作的机会,这也算是积德了。”
慕容言没被整过,听完颇觉后怕。
朱勔才不在乎东西怎么丢的,他只在乎皇帝修园子不能受影响。
而且众所周知,补征花石纲时,石头本身其实不贵,关键是朱勔会趁机巧立名目生事。
比如看上某家的假山,本来直接挖走也没什么。
但他偏不,而要借口“太大不好搬”,把整座园林夷为平地。
那些富户不想毁家,只好塞重金免灾。
加上江南自古就特别卷,还有奸商主动塞钱、教唆朱勔去拆竞争对手的家。
朱勔便两头通吃,短短几年捞得富可敌国。
意识到这点后,慕容言再不敢掉以轻心,决定一上岸就尽快筹集充足的水手和大船,报官并配合官府把沉船上的货捞回来,给这件事做个了断。
赵子称趁热打铁,又给他出了个小点子:
“贤弟既然有心,一会儿上岸之后,除了准备大船、人手,还可多准备数百口大空桶,以及足够的麻绳、石头。
愚兄有办法让打捞速度提升数倍,具体一时解释不清,只管准备就是。”
慕容言连忙满口应承。
赵子称跟他交代完,又踅去悄悄跟杨志聊了几句,想了解沉船上还有没别的货物。
杨志自然知无不言,说船上还有几十口沉重的大箱子,都有贴封条上锁,只有段明才知道装了什么。
杨志还知道,此番除了朱勔以外,还有另一位货主,是个福建官员、知福州黄裳,也是给皇帝办事的,督办了一些东西要送去东京。
杨志启航晚了,就是因为要等福州知州的货一起装船,顺带着捎走。
赵子称暂时没听出疑点,就且把这些线索先记下。
……
小半个时辰后,船就到了姑苏城西、燕子坞镇的码头,
慕容言很重视,一上岸就吩咐邓胖子赶紧回家调集船只人手,并把赵子称要的工具、器材也都备齐。
而杨志则要立刻去县里报官备案,争取定性成“意外事故”。
说句题外话,如果没有赵子称出现,那么此刻的杨志应该会选择弃官跑路,半年后途径梁山泊、遇到想找投名状的林冲打上一架。
慕容言犹豫该不该亲自跟杨志一起去作证,便请赵子称帮他拿个主意。
但还没等他们商量出个结果,远处突然便有一队官兵,风风火火朝着码头这边冲来。后面还跟着几辆马车和文官的仪仗,声势不小。
码头上的人群顿时就乱了,一时纷纷惊议:
“是应奉局的仪仗!”
“之前就有船回来说,一早看见花石纲船在湖上沉了,没想到那么快就惊动了应奉局!”
“还真是朱勔亲自来了!这次的货得是多重要?”
随着众人压抑的惊呼,一辆马车在码头边停下,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神色冷峻地缓步下车。
赵子称观其容貌,心中暗忖:“这便是朱勔么?看起来倒不像恶人。是了,听说蔡京童贯也不丑,看来在画家皇帝手下当佞臣都得长得帅。”
朱勔在卫兵的扈从下,朝着码头上扫视了一圈,因为杨志的青脸太过瞩目,他老远就看见了,便朝杨志踱来。
杨志连忙过去拜服谢罪:
“卑职杨志,拜见朱相公!卑职的船今早在太湖上沉没,一时失落货物,竟惊动了相公,实在是……”
朱勔深吸了一口气,怨毒地责问:“段明呢!那狗东西何在!不会是被你溺死了吧!”
杨志连忙左右一看,才发现段都管居然不见了,明明刚才还在。
“难道是畏罪潜逃了?”杨志不由焦急。
好在没过多久,就在朱勔要发飙时,段明突然又从人群里冒了出来,匆匆到朱勔面前跪下:
“相公恕罪!卑职是落水受了寒,上岸后腹痛难忍,才迎接来迟!
也怪卑职不懂操船,今日出航后,那船上的重货便在风浪摇摆之下,渐渐不稳,最终倾斜翻沉!不仅失落了货物,还溺死了几个水手,卑职实在有罪!”
段明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几句话就把关键点都说了一遍。
朱勔听他主动揽责、加上又是自己人,怨气便消了一些。
那船上运了一整座假山,那么重的货如果偏压到一侧,确实很可能翻沉。
他又见杨志一副懵逼之状,连事故原因都说不明白,不由恼恨,一脚踹到杨志脸上:
“段明是管账的,行船需得你用心!连货没装稳都没发现,殿帅府怎会派你这等夯货来办差!”
杨志武艺高强,却丝毫不敢反抗。
他是山西人,不会水、不懂船,完全没法反驳,只能先挨几脚让朱勔消消气。
而朱勔显然还不解气,又接着叱骂:
“穷文富武,听说你也有些家财,既失落了花石纲,且先抄了尔等家产,剩下的再细细追责!
段明,你这厮也得赔一份!不够的再给本官另想办法!”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无不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朱应奉果然狠辣!难怪能刮得江南天高三尺。
杨志也觉得一阵晕眩,这时已不容他犹豫,他连忙说:“请相公给个机会!准许小可将失落的财货打捞回来!我已托人去准备船只水手了。”
一旁的段明也趁机说:“请相公开恩!此事也不能全怪杨制使,一切都是意外。
我们的船本就沉重笨拙,当时在湖面上,为了避让迎面来的船,不得不紧急转舵,加剧了倾斜,这才沉的!”
朱勔原本还在气头上,听了段明递过来的话头,顿时眼前一亮。
“哦?何人敢阻挡朝廷的花石纲船?定然是些目中无人的豪强吧?”
朱勔问出这话时,心中已想好一万种办法弄到对方倾家荡产。
段明伺候他多年,自然知道怎么配合,当下立即递话:
“还请相公开恩,对方也没撞到我们,是我们自己翻的。而且对方还是本县有名的大善人,燕子坞的慕容家。我们沉了之后,他家小公子还救了我们,卑职实在不能以德报怨!”
朱勔是本地人,当然知道苏州有哪些富豪,闻言当即大喜。
一旁的杨志口拙,刚才还不知如何反驳段明。听到这儿,他才终于听出来,段明这是在怂恿朱勔牵连无辜。
杨志连忙抗声道:“相公不可听段明胡言!我们当时并没有避让旁人,就是自己沉的。
段明,你怎能陷害救命恩人!你还是不是人!再说慕容公子都答应帮我们打捞了!”
朱勔内心雪亮,他当然也知道段明所言未必属实,但他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眼见杨志这呆头呆脑的要坏他好事,朱勔当即又一脚把杨志踹翻在地:
“如果你不是为了避让他才翻的,他为何要救你?”
“禽兽!”慕容言听到这句话,几乎要气炸了,下意识便去摸腰间佩剑。
“冷静!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好在一旁的赵子称有先见之明,一把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