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启蒙与理性:西方近代早期人性论的嬗变
- 尚新建 杜丽燕
- 4418字
- 2025-03-28 12:47:05
八、十字军东征与宗教改革
自十字军东征以降,历经200多年,在变革的摧枯拉朽之势下,耶路撒冷最终还是陷落了。 13世纪中叶,蒙古旭烈兀建立伊儿汗王朝,并于1258年攻陷巴格达,杀死阿拔斯王朝末代哈里发,叙利亚、巴基斯坦都受到威胁。埃及马穆鲁克王朝 ( Mamluk ) 苏丹拜巴尔斯一世击败蒙古军,并于1268年攻陷安条克。 1289年,马穆鲁克王朝攻占十字军重要据点黎波里,1291年,又攻占十字军在东方最后的据点阿克。至此,西亚大陆十字军国家全部灭亡。如果以成败论输赢,从十字军东征的目的而言,完全可以说十字军东征以失败而告终。我们在前面已经谈论过十字军东征方方面面的影响。下面我们想要谈的是,十字军东征对于始作俑者——基督教会的影响。我们很快会看到其强大的反噬作用。
1.最大的赢家,也是最大的输家
关于十字军东征,没有争议的说法是,只有第一次十字军东征获得胜利。最初,罗马教会的威望,因第一次十字军东征胜利而大大提高,教会和教皇的权力也因此得到加强,欧洲教权高于皇权的状态走向极端。但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权力鼎盛的教皇和教会迅速腐败,引发了教众对于教皇权力和作为上帝代言人的质疑,这种质疑最终导致宗教改革。由此开始,基督教会永远失去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作为十字军东征最大赢家的教会和教皇,最终成为最大的输家。
十字军东征使教会成为基督教世界首富。汤普逊指出,1 参加十字军的人必须携带一定现金,为此,需要抵押或出售财产。神圣道路不是供穷汉走的。结果,很多贵族、自由民负债重重而无法自拔。动产是高价的,不动产如土地、房屋庄园则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有钱的地主,特别是寺院住持和主教。只此一项,就使教会和主教财富大增。不仅如此,十字军东征使教皇的威望得到空前提高,成就了乌尔班二世、英诺森三世显赫的声名,罗马教廷的势力也随之大大增强。
在以后的东征中,教皇代表进入各国和各教区,直接招募新兵,为十字军募捐筹款,“他们的权威侵犯或甚至取代了当地主教高僧之权,信徒们几乎是透过他们,直接向教皇纳贡。此等募集捐款的作风,不久变成习惯,很快地也用在十字军以外的其他目的上”。2 教皇获得征税权,使本该进入国库的钱流入罗马,封建君主的利益受到损害,普遍的不满情绪日益增长,最终酿成教权与王权旷日持久的争斗,乃至成为中世纪一道壮观的风景线。
信仰本来是无价的,给信仰明码标价,也算是中世纪教会最大的创新工程。为信仰明码标价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发放赎罪劵。始作俑者是乌尔班二世。发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乌尔班二世宣布,所有参加十字军的人,都可以获得赎罪劵。后来,十字军东征的国王、贵族、教士等见到了东方富丽堂皇的宫殿、豪华的生活方式、五彩缤纷的装饰画等,返回故乡后,一股东方文化旋风席卷西方,教皇、主教、国王、贵族大兴土木,建造宫殿和教堂。经费不够用,便出售赎罪劵,赎罪劵成为教会搜刮钱财的工具。
假上帝之名生活的教士和教皇,生活准则同样是享乐主义的。 《欧洲风化史:文艺复兴时代》这样描述:“对于僧侣的寻欢作乐,人民创造了这样的谚语:‘喝酒喝得像教皇’, ‘忏悔师是馋痨鬼’, ‘修女吃斋吃得肚子都鼓了起来’, ‘僧侣说,我把自己钉上了十字架,说罢便把十字架放到面包、火腿和野味上’, ‘配得上主教的盛宴’等等。”3 教会本应该是静修之地,然而此时,“修女和妓女往往是同义词。有句谚语说:‘她不是修女就是妓女。’另一句谚语说:‘她下面是妓女,上面是修女’”。4 教皇和主教更糟糕,“意大利最最美丽的高级妓女是教皇宫廷和红衣主教府邸的常客”。5 “文艺复兴时代的一封信谈到一位红衣主教举行的酒宴,说是酒宴上西班牙妓女比罗马男人多。”6 教皇、红衣主教、僧侣,这些所谓上帝的仆人,在政教合一的体制下,堕落成一味追求肉体享乐的登徒子。奢侈、享乐,没有巨大的财富做后盾是不行的。当上帝的仆人成为登徒子之后,利用权力搜刮民脂民膏便在所难免。政教合一的时代,一切都以上帝的名义进行,这便形成教会的绝对权力。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在信仰的旗号下,从教皇、红衣主教、主教到普通的僧侣,“经常利用教会的权力、教会的统治手段来为他淫佚的生活服务”7。于是在中世纪末期及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时代,“大多数修道院不是神圣的场所,不是在那里持斋、戒色、祈祷,而是在那里拼命享受生活的乐趣”。8
假上帝之名进行的卑劣活动,引起宗教人士和百姓的不满,马丁·路德的《九十五条论纲》主要是针对赎罪劵,针对教皇到底有没有权力代上帝宽恕罪人而作。其第8条指出:“根据教会法规,悔罪条例仅适用于活人,而不能加于任何死者身上。”9 第21条指出:“推销赎罪券的教士们鼓吹,教皇的赎罪券能使人免除一切惩罚,并且得救,便陷入了谬误。”10第27和28条直接抨击教会的做法。马丁·路德指出,赎罪劵的推销者说“当钱柜中的银币叮当作响,炼狱中的灵魂即会应声飞入天堂”, “显然,当钱币在钱柜中叮当作响,增加的只是贪婪和利己之心”11。当教会腐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对基督教现状不满的情绪也日益强烈,宗教改革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2.宗教改革
宗教改革始于16世纪,比文艺复兴略晚些。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的关系,始终是学界争执不休的话题。尽管众说纷纭,然而对于二者不可分割的联系却也无人否认。特别是文艺复兴倡导的人道主义,文艺复兴回到希腊思想的尝试,为宗教改革奠定了理论和思想基础。对于这些内容,虽然说法上有差异,却也没有太多的质疑。
按照《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一书中的说法是:“应该把 ‘宗教改革时代’定义为新生教会采取攻势的时代。因此,这个时代应该 (按照一般传统) 始于路德发布《九十五条论纲》的年代 (1517),一般要延续到16世纪50年代晚期。” 12 这是一次席卷整个欧洲的运动。杜兰特认为,马丁·路德关于宗教改革的文章,“是一种诚实的愤怒,而非内容空洞的无耻妄为。”13 马丁·路德的呐喊“变成了日耳曼知识界的言谈资料。万千的人正等待着这种抗议,于是在发现了此一抗议之声时,几代以来,郁积胸中之反抗教会的心理,全都振奋了”。14
关于宗教改革,笔者将有专门章节进行探讨,在这里,就不打算详细叙述宗教改革的过程及其争论,只对宗教改革的特征和定性进行阐释。宗教改革的直接起因很难说清楚,通常公认的原因至少有两个:第一,教会腐败,引起信众普遍的不满,从而对教皇、教会的权威性产生怀疑,路德的《九十五条论纲》将这种质疑表现得淋漓尽致,宗教改革矛头所向,即是质疑教会和教皇权威。第二,教权与皇权的斗争;教会直接征赋,损害了民族国家和世俗皇帝、国王、贵族们的利益,于是,“宗教改革往往伴随着对罗马的敌意与狂热的民族主义。毫无疑问运动中夹杂着贪婪与嫉妒,其中还有权谋。但是不可否认,那些改革家所传讲的讯息满足了人们强烈的灵性饥渴,这正是官方教会未能做到的”。15 宗教改革满足人们灵性饥渴的方式是回到使徒时代的基督教信仰中。
作为十字军东征的两个重要结果,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就其实质而言,是回到两希文明的尝试。蒋百里先生指出,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都是复古,一则复希腊之古,一则复耶稣之古,“然潮流之方向虽同,而其目标乃极端相反。则前者离宗教而入自然,崇现在,尊肉体;而后者,则尊未来,黜自然,以禁欲刻苦为事,而返之原始之真正基教也”。16 他由此断定,宗教改革是文艺复兴的反动。
需要指出的是,改革并不总是向前看的,而且改革并不一定都是发展进步的。中世纪是欧洲的专制时代,在不具有言论自由的情况下,改革只能在教皇、国王允许的情况下进行。这种改革不太可能突破现有的制度或思想体系。而改革“向后看”,回到耶稣时代的基督教,既是受到东正教的影响,也是最安全的做法。教皇的权威再怎么至高无上,也不及耶稣,教皇对教义所做的任何解释,也不比《圣经》更权威。在教会的禁锢下,回到耶稣是最安全的方式。宗教改革并不是争取自由民主、个性解放的运动,由于宗教的和世俗的原因促成宗教改革,因而宗教改革“意在抵制一个特定的权威——教会与教皇的权威。但是几乎所有形式的新教都以某种其他形式的权威取而代之”。17 既然回到耶稣时代,最高的权威,特别是涉及教义解释的最高权威,当然就是《圣经》。解释《圣经》只需要注重教义,无须借助教会的力量。对于教皇权威的否定,导致了教皇对新教改革的迫害,于是新教改革者不得不求助于世俗君王,而世俗君王也借宗教改革之势或反对教皇,或脱离教皇。这一关系充分体现在宗教改革奇特的态势上:同样需要灵性的抚育,但是结果却不同,宗教改革在有的地方扎根了,在有的地方却消失了。原因很简单:“凡是在世俗政权 (诸候或执政者) 赞成宗教改革的地方,宗教改革就能在那里维持下去,在那些世俗当局决心镇压宗教改革的地方,它便无法存在下去。”18在世俗君主支持下的宗教改革,其结果是形成了受世俗君主支配的国教。在谁的领地就信谁的宗教;一个政体中,只能有一个宗教。宗教的不宽容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宗教裁判所可以对任何被斥为异端的信徒实施残暴的刑罚。
鉴于宗教改革中书籍印刷所发挥的巨大威力,各国宗教裁判所纷纷建立书报检查制度。事实上,基督教早期,大约在公元150年,就出现了焚书传统,150年的以弗所会议禁止未经获准的圣保罗生平问世。 1140年,英诺森二世命令烧毁阿贝拉文稿;1230年格利高里九世命令烧毁犹太教法典……不过,那时只是烧书,到了宗教改革时期,特别是1559年罗马宗教裁判所成立时,既禁书,也禁作者。当英法德等国发起资产阶级革命时,思想家通常都会提倡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弥尔顿呼吁出版自由、洛克等人为宗教宽容呐喊、马克思终生反对书报检查制度,在当时,这是不得不为之的事情,因为由宗教改革形成的、受世俗君主保护的新的政教合一,开创了人类历史上尤为黑暗的时代。近代哲学先驱者们,以追求真理的勇气,用生命在黑暗中撕开了一个口子,他们倡导理性,讴歌人的自然本性,发出自由的呐喊。这一过程通常被称作启蒙运动。西方近代价值体系的缘起,正是依托这一大背景。
1相关内容可参阅汤普逊:《中世纪经济社会史 (300—1300年) 》上卷,第16章。
2杜兰特:《世界文明史》之《信仰的时代 (下卷) 》,第478页。
3爱德华·傅克斯:《欧洲风化史:文艺复兴时代 (插图本) 》,候焕闳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54页。
4同上书,第360页。
5同上书,第368页。
6同上。
7傅克斯:《欧洲风化史:文艺复兴时代》,第370页。
8同上书,第375页。
9洪永宏、严昌编:《世界经典文献》,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第122页。
10同上书,第123页。
11洪永宏、严昌编:《世界经典文献》,第123页。
12G. R.埃尔顿编:《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 (第2卷):宗教改革 (1520—1559年)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组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3页。
13杜兰特:《世界文明史》之《宗教改革 (上卷) 》,第261页。
14同上。
15埃尔顿编:《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 (第2卷) 》,第4页。
16蒋百里:《欧洲文艺复兴史》,第178页。
17埃尔顿编:《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 (第2卷)》,第5页。
18 埃尔顿编:《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 (第2卷)》,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