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别说,在采霞峰住了十年,修仙没修成,但也粘了些仙气,耳力远胜常人不说,那三人每一个细微表情,在齐双喜余光之中都分毫毕现。
甚至隔着丈余,那三人的气息变化,他都有所知觉。
比如某人说某句话,气场忽明忽暗。
某人虽然微笑敬酒,身周却有如张牙舞爪。
看不见,但他知道。
毕竟少年久了,偶有所得便忍不住献宝。
——阿元姐姐,你猜他们谁是坏人?
——都是凡人,哪里有坏人。
阿元此生从未接触过凡人,随齐双喜看了几眼听了几句,也不知和猪狗哼唧啃食何异,思绪便自顾自飞了去。
说到坏人。
自从她走上霸道一道,父亲也好,宗门内师长也好,倒是担忧多过欢喜,说她这一道一往无前,有去无回,不知转圜,至刚易折,恐怕在这诡谲的修仙大道上走不远。
最初她不以为意,实际也难让她在意。
两百多年的道途上,她经历厮杀无数,诡计无数,背叛无数,生死一线无数,逢坑必掉,逢计必中,她又不是没脑子,每次吃亏之后自然也会懊恼,也会复盘,也会发誓,然后继续被骗。
有长长一段岁月,她甚至是整个修仙界的笑柄。
笑着笑着才反应过来,咦?她怎么就元婴了?
其实从筑基、金丹到元婴,那些对头们以为是做局害她,却不知是她在做局,让他们做局害她,好让她练手。
而那些做局者的骸骨,铺满她道途沿路。
这是她想了三天三夜,给族史做的小结,当时还非常得意。
其实如果早点遇到齐双喜,这个小结还可以更霸气一些:
「最好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回头让家里改一下。
另一头。
齐双喜抬手挥走盘旋左右的蜻蜓,喝下最后一杯酒。
是要下雨了么。
这天方才还是艳阳高照,此时几朵乌云,从北边山顶缓缓压至,村民们也陆续从田间归来,一边骂骂咧咧这天气,一边跟铺子里的客人弯腰致意。
三位武夫看着北边那银灰色的山,眉头紧锁,完全没了之前的豪情。
“丁宝兄弟,这山里夜路本就难行,我们何不趁雨还未下,即刻进山?”吕松将长刀系回腰间。
“哦,好的呀,反正我做的记号,下雨也不怕。”丁宝把两块蒸饼塞怀里,然后坐着不动。
吕松不知何意,忽然莞尔一笑,叫来那刘二娘结账,丁宝这才咧嘴抓起乌铁锤。
“娘子且慢。”祝渊亭叫住刘二娘,假作随口问道,“娘子可知那座山叫什么名字?”
刘二娘顺着他手指看去,笑容微微凝住:“怎么不知道嘛,卧虎山呀,怎地?诶呀,三位大侠是要进山采药?那可使不得咧。”
“为何使不得?”吕松眉头一皱,看向丁松,丁松却还在埋头吃那剩余饭菜。
“叫卧虎山,自然是有老虎啊,大侠那个武功盖世,还是使不得,细狗你过来说说是吧?”
此时路过一满脚泥的精瘦农夫,被刘二娘叫到桌前。
“我三伯小时候就是被老虎吃的咧,但这些年是没听说过了,我们又不像那些采药的敢上去,哪里知道有没有嘛。”
刘二娘一脚踢到他屁股上,笑骂:“问你个事情跟没问一样,怪不得找不到婆娘!”
“采什么药?什么人采药。”祝渊亭又问,按住刀柄的手掌已沁出冷汗。
这几日见宝心喜,待得宝山在眼前,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传说中的宝贝,正好就掉在自己和吕松面前,怎知不是那姓丁的设计,诱他们进山害命?
他们这些习武之人,虽然自负横行天下,但那也是相对凡人而言,如果山中有虎妖,给他们十个胆也不敢虎口夺宝!
更何况,那宝到底是否真的存在都不得而知。
如今想来,自己二人全听那姓丁的一面之词,一块木头,一时脑热,就来到这虎山之下了。
妈的连这饭菜里有没有毒都没留意。
“喏,那些道长啊。”细狗随手一指,脸上露出促狭之笑,“那些木头砍又砍不断,烧又烧不着,只能是道长们拿去炼药了咧。”
所有目光转向齐双喜。
齐双喜尴尬耸肩,拱手苦笑道:“小道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那山中情况。”
到镇上还是要换套衣服,省得多事。
那三人埋首细语一阵,祝渊亭走到桌前,恭敬行礼,将手中麻布掀开。
“道长可识得此物?”
那木头狭长如手臂,本是黝黑之色,向上一面密密麻麻的痕迹,极像刀剑所划,只瞧了两眼,便觉肝胆微寒,双目刺痛。
齐双喜挪开眼睛。
听他们说了半天,还以为是什么东西,识不识得?那可太识得了,在山上几乎天天打交道。
不就是磨刀石吗?
他一年要磨平六七块!
但说是不能这么说的,行走江湖就一个稳字。
他淡淡一笑,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不识。”
“无妨,那娘子,道长这桌,算我们的。”
祝渊亭郑重拱手,退回自己桌上。
他老于江湖,哪能不看明白齐双喜的眼神,再结合方才那精瘦村民的说法,看来这「虎跑木」确实出自那山上,只是有没有虎妖,要不要犯险,倒一时难下决定,又不好马上支开丁宝,和吕松商量。
正犯难之际,忽听得天空一声惊雷。
霎时狂风大作,雨点开始细碎落下,眼看就是一场暴雨。
几个村民跑出来帮刘二娘收拾铺子,刘二娘一边麻利指挥,一边喊道:“大侠~道长~这雨怕是一时停不了咧,要不要留下来住一晚~”
祝渊亭暗道天意,先观察打听一晚再说,白日进山总要稳妥些,吕松也是同样心意,二人同时看向丁宝,皆是心中一凛。
那家伙一路憨憨傻傻模样,如今望着天色骤变,目光中竟渗出些许冷意,察觉二人看向自己,马上咧嘴笑道:
“住一晚,只是担心这雨太大,记号被冲走了,哈哈。”
三人这便应了刘二娘,又看向那小道士。
齐双喜紧了紧道袍,开口道:“多谢刘二娘,只是我……”
——留下。
——嗯?
——难得碰到个女人,长得也还可以对吧?
——这?
——就这样。
其实阿元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是想着,已风餐露宿多日,每日里听这家伙叨叨叨也烦的,倒不如让他找同类好好唠嗑去,自己也好清净些。
而齐双喜习惯了仙子指令,自然也不再多想,道谢几句,便和三位武夫一道,跟着刘二娘喊来的村民,向村中走去。
雨越下越大。
村民在前头已急得数次回头,齐双喜想跑来着,但惦记着仙风道骨,背手施施然而行。
那三人也想跑来着,见这道长小小年纪便如此风范,也朗声漫步,夸赞这村子民风淳朴,仓廪实而知礼节,颇有古桃源之风。
于是没行得几步,几人都湿了个通透,头发贴在脸上,几乎连路都看不见,偏还个顶个潇洒,在自家门前收衣收柴的村民们见状,又是莫名其妙,又是想笑而不敢笑,只留得户户门上挂着的红布,在暴风雨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