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依旧。
齐双喜向窗外看去,只漆黑黑白蒙蒙一片,大风隐约吹出屋舍轮廓,哗啦啦里,偶有醉酒叫骂声和孩童哭闹声。
也是,这个时代哪有天黑睡不着还点油灯的。
他坐回床上,吹灭油灯,躺下。
这是村里张瘸子的偏房,张瘸子老婆死得早,又没儿女,空着两张床,齐双喜住里屋,那三位武夫住外屋,隔着垒起半丈高的农具。
那一头早已灭灯,三人似是和衣而卧,丁宝靠里,吕松挨着,祝渊亭就着茅草睡在地上,他们起先还正常言语,后来似乎用起黑话,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齐双喜起初担心这哥仨拔刀对砍,累到自己,但听得语气到后来还算客气,渐渐就没了声响。
你们是肯定睡不着的,我可要睡了。
如此想着,眼皮便再也撑不住。
……
——快醒。
——齐双喜。
……
也不知才合眼多久,阿元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朦胧中,雨似乎小了。
一个激灵,齐双喜摸上身侧木棍,随即继续发出粗重呼吸。
阿元从来没有在夜里叫过他。
——刚刚有一股灵气波动,就在不远。
——那有……
他第一反应是那有什么奇怪的,在山上时,阿元偶尔也会对各道灵气点评一番,以此讥讽落霞宗都是弱鸡。
但是,这里怎么会有灵气?
是村里住着修士?还是隔壁那三个武夫?
他甩出一个粗重鼾声,翻身,轻巧坐到床边,几乎同时,那三人毫无声息立起,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两刀一锤显然已在手上。
嘀嗒。
嘀嗒。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动手,屋檐水滴声,突兀得震耳欲聋。
齐双喜紧握木棍,紧盯那三个身影,口干舌燥却不敢吞咽。
——阿元姐姐,怎么办?
——能杀一个是一个。
……
如此僵持不知多久,窗外隐隐看到火光,火光越来越亮,脚步声趟过积水,往这边走来。
一个个村民,老老少少,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农具,路过窗台,走进张瘸子家的院子,聚在偏房门口。
齐双喜心中略微安宁了些,只是有些奇怪,这些人个个神情欢喜,又聚到这里,莫非是要去盗墓,白日里不好说,深更半夜才过来叫三个武夫帮忙?
“三位大侠,还请当面出来说话咧~”
门外有人叫道。
借着漏进来的火光,只见那三个武夫面面相觑,但只一个眼神交换,吕松暗暗后退一步,站在丁宝身侧,祝渊亭嘴里嘟囔着开了门。
院子里站着七八个村民,院外影影绰绰,不知还有多少。
“何事?”祝渊亭跨过门槛,左手扶刀。
一个农夫走上前去,正是日里见到那细狗,细狗满脸欢喜,二话不说,在祝渊亭身前扑通跪下。
“这是?”祝渊亭错愕道。
细狗也不说话,伸手抱住祝渊亭大腿,于此同时,人群中飞出一团物事,祝渊亭下意识要躲,退却被死死抱住,只能抬手格挡。
砰——
一声闷响。
白色粉末在祝渊亭面前炸开,一个矮壮农夫早已两步上前,手中钉耙抡圆了落下,结结实实落在祝渊亭左肩,啪啪脆响,鲜血飙射。
红白交织中,只见寒光一闪,细狗的脑袋落到地上,寒光再闪,劈向那矮壮农夫。
矮壮农夫踏前挺身,刀锋从他右肩劈到肋下,他却丝毫不躲,身子紧紧将那刀锋夹住,左手五指猛地伸出,深深抓住祝渊亭左肩伤口。
直到此时,一位江湖中有名有姓的刀客,才来得及发出第一声惨叫。
艹——
吕松拔刀跃出屋外,矮壮农夫的双臂一刀两段,还来不及救人,镰刀、鱼叉、柴刀便递到眼前。
毕竟苦练刀法二十载,又是真正手上粘过血的,有所提防之下,这些农夫农妇哪里是对手,只见人如鬼魅刀如龙,手脚脑袋便在半空翻滚,正要杀出院外,忽然心中一凛,回头望去,见那丁宝正给祝渊亭敷药,看来肩膀并无大碍,就怕那双招子毁了。
‘倒是错怪他。’
心中一定,吕松抖去刀上鲜血碎肉,大喝一声,从篱笆上一跃而出,如猛虎落入羊群。
‘便是屠村也说不得了。’
另一头,偏房内。
齐双喜勉强将一切看在眼中,两世为人,第一次看到如此杀戮,血腥气味混着砍骨切肉声,阵阵拍打过来,叫他连站都站不稳。
——你们凡人还是有点意思啊。
阿元的声音再次响起,隐隐竟有赞赏之意。
尽管知道在她看来,这种场面也和自己看蚂蚁打架差不多,齐双喜心中难免不悦,再加上胸口被什么压着,便没去搭腔。
不对。
似乎有哪里,不对。
“小道长你出来看他,我去帮手!”丁宝喊道。
怕归怕,但也是道义所在,说不定还要靠他们把自己带出这鬼地方,齐双喜紧紧腰带出了门,扶住坐在地上的祝渊亭,丁宝不说二话便冲出院子。
“有劳道长。”尽管双目重创、全身染血,祝渊亭倒没忘了礼数,而且看得出来,只是拼命压抑住痛苦而已。
“哪里的话,定会无事。”齐双喜答道,满院子的人体器官实在是瘆得慌,但又忍不住侧头去看。
前世看的武侠小说果然没有夸张,那丁松也真当厉害,刀能快成这样,脑袋落地还是笑着的。
那个也是笑的。
哈,那个也是笑的。
那个……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刚才的疑惑也有了答案:为什么这些村民被砍成这样,却没人叫出一声呢?
“怎么了,道长?”
齐双喜僵硬着转过头去,正好对上两道划过石灰的血痕。
“哈哈,没事。”
他松开手,挪开两步,起身。
“大侠且坐,我去看能不能帮上忙。”
实在对不住大侠,超纲了。
轻轻转身,齐双喜蹑手蹑脚挨到篱笆前,院外的村路上还在厮杀,火光乱晃中,数不清的村民悍不畏死,各种农具刀具扑向吕丁二人,却是一刀一个,一锤一个,歪歪扭扭挂了一路,血水和泥水混在一起,腥臭翻翻滚滚。
他寻到一个缝隙,向村外方向冲去,可没冲出几米,一把菜刀兜头而下,也亏得在山上做杂役做得身手敏捷,他木棍一甩,拍飞菜刀,一脚同时踹出,这才瞥见是个美艳妇人。
刘二娘?
于是这一脚更重了,刘二娘飞出两丈,结结实实砸在石磨上,噼啪骨裂声中,俏脸依然带笑。
这番动静终于还是惹来注目,几个村民笑着冲来,吕松一刀拍碎一个脑袋,转身举刀,大喝道:“道长小心!”
下一秒,那把刀连着手臂,离开了吕松的身体,然后是另一条手臂。
吕松低头看了几眼左右,怔怔转身。
丁宝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柴刀,嘴角咧成了弯月:
“耍刀,谁不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