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奔父丧回北京

像惠征这样的三品大员去世,办丧事可是一件大费周章的事。除了闭门举丧、讣告亲友、僧道捧经、大办筵席,还得花费不少银子。最重要的是,得有一个能操持大局、精明能干的人来安排这一切。

依赖富察氏是不行的,弟弟妹妹们更是小得不能帮忙,最终只能由兰儿亲自出面,身着重孝,逐一去各旗员处报丧,请求援助。大家见她容颜清丽,眼眉间透着哀愁,不禁心生怜悯,纷纷捐款,让她用这些钱办理父亲的丧事,回乡守孝。

兰儿雇了艘不大的运灵帆船,船的外观虽然简朴,却依旧显得庄重。根据惠征生前的身份,兰儿为父亲准备了全新的杠伞、旗罩,举行了盛大的出殡仪式。

不过,由于送葬的人少,场面显得冷清。尽管如此,兰儿一行三十余人,包括抬灵的杠夫、送葬的小轿夫和杂役,站在河岸上也算得上是一副不小的阵势。

兰儿强忍内心的悲痛,按照三品大员的葬礼仪式,给每位随行人员发了赏钱,并一一叩头谢丧。灵船起锚,缓缓驶离河岸,朝着长途而去。

惠征的灵船顺江而下,经过南京、镇江,再转入大运河。大运河南至杭州,北至通州,连接黄河与长江,长达三四千里,是当时世界最长的人工河道。两岸物产丰富,风景如画,但兰儿一家并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美景,彼此默然无言,只是听着船底水波的涛声,偶尔伴随鸟鸣雁泣,心中满是沉重与忧虑。

当年,一家人坐在船舱里,说着话儿,观赏两岸的风光,那是何等的风光啊!而今,母子四人,守着父亲的灵柩,身披重孝,北上途中,心头只有无尽的悽凉。更让人焦虑的是,兰儿和富察氏为钱发愁。

为了不失体面,兰儿在办理父亲葬礼时花了不少钱,给下人的赏钱也不吝,船费、轿子费、雇佣杠夫和杂役的工钱更是让家中银两所剩无几。她只能勒紧裤带,力求一切顺利,勉强完成这趟艰难的旅程。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长途行船,途经州县,难免要经过关卡,白银支出在所难免。尽管兰儿来时耍了个小聪明,把宁池太广道和芜湖海关道的旗牌、宫灯都带来了,掸擦一新将旗牌竖立在舱门口,将宫灯高挂船头,这般的大气派和官威躲过了不少地方关卡的查询,但躲过今天躲得过明天吗?

船到清江浦,不是守关的人找麻烦,船夫的刁难就使丧船停滞不前了。

清江浦,是江苏北部的运河重镇。这里有河岸码头,停船数千,又是江北淮盐集散地,吸引了无数商人在此穿梭徘徊,街面商铺栉比,商品丰富,呈现出一派繁华景象。

船夫说:“浦口有市,无论何种食物,都可买得。船上所备不多,不得不停船上岸,添购一些。”

船夫又对兰儿单独说道:“大小姐,前面就到山东地界了,按船上的规矩,没有付清的船钱要一次交付,给各位伙计再添点酒钱,不然,你就另雇别的船,我们的船就不走了。”

兰儿听了船夫的话,真是心里有苦也吐不出啊!在前几日动身时已和船夫说清楚的,讲妥先付一半,船到北京再付另一半,只要到北京,就有亲戚朋友可依,还愁付不出船钱吗?但船到清江却额外生出这么一个枝节,分明是船夫看孤儿寡母的形单影只,进行讹诈,太可恶了。

另一半的船钱尚需百多两银子,到那儿去找啊?兰儿双眉紧锁不知如何是好。这事被富察氏知道了又是一场痛哭,婉贞和桂祥以为母亲又想起了父亲,也跟着呜咽抽搐,一时间舱内哭声震天。

兰儿知道哭没有用,可她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弄来银子,只是依着船栏,冲着岸上出神。不一会儿,遥见一差人模样的,匆匆走来,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像是很有些份量。

差人到了岸边,大声问:“小姐,您这船是运送丧事的灵船吧?”

兰儿点头,差人继续问道:“你们是从安徽来,运送灵柩去北京的吗?”

兰儿再次点头。

差人又问:“你们运的灵,是位道台老爷吧?”

兰儿答道:“是的。”

那差人像是累瘫了,口喘粗气说:“咳,可把我找苦了。”

说着,递上包裹道:“我是淮安县正堂吴大老爷的差官,因奉吴大老爷差遣,特意前来吊唁。吴大老爷有赙仪300两,特地差小的送来。”

兰儿顿时愣住了。按当时惯例,像惠征这样的三品大员,沿途都会有地方官员派人祭奠,但惠征毕竟是一个罢官的罪官,没人前来献殷勤。现在竟然有人送来这么重的赙仪,真是雪中送炭。兰儿急忙叫母亲出来迎接。

富察氏正为没钱支付船钱发愁,忽然听到有人送来银子,心情立刻由悲转喜。她让兰儿收下这300两银子,并从中取出几两,包好交给来人,感谢道:“回禀你家老爷,本应到府上叩谢,只因丧服在身,不便上岸。烦劳你代为致意,多多辞谢。”

差人礼貌告辞后,富察氏的眼泪已经化作了喜泪,她感激地说:“这300两银子救了我们一家,吴大老爷的恩情我们永远不会忘。”

兰儿也在心里暗记了吴大老爷的恩情,把这位吴棠的名字刻在箱子里,铭记一生。然而,这一切却是个误会。

这淮安县令吴棠,是安徽盱眙一位没落大地主的后裔,道光十五年中举人,后升为知县,没过几年,他利用各种官场手段补了淮安县的实缺,这是苏北首屈一指的肥缺,每年的各种杂税收入十分可观。他拿几百两送人情不过是九牛一毫,根本算不得什么。

再说,地方官送给过往大员的礼仪,无论是红白喜事,还是别的,用的都是国库公款,类似于现今的“接待费”,无须自己破费。问题的蹊跷在于,吴棠和惠征并不认识,没有丝毫瓜葛,怎么会给惠征送来这么重的奠敬呢?

原来,确有一位安徽副将,前些日子死在任上。这位副将健在的时候,与吴棠的关系不错,交往日深,遂成知心朋友。吴棠调任淮安县县今,也有这位副将的功劳,因此,听说他的丧船经过清江浦,忙差人送去300两白银为厚赙了却生前感德的意愿。不料由于没有交代清楚,差人误送到惠征的船上。

吴棠听到差人的禀报,说是那丧船挂有“钦加二品衔,内务府行走,镶蓝旗巴图鲁,芜湖海关道惠”的大宫灯,想着就送错了,那分明是旗人的丧船,而他这位朋友却是个汉人。

他十分生气,破口大骂差人“浑蛋”,要他去把赙银收回来。

“你这条命都没有三百两银子,要是收不回来,看我和你算账。”

差人一听这话,早吓得魂飞魄散了,正打算去收赙银,却被一吴棠手下的幕客拦住了。

幕客问差人:“那丧船上有何人?”

差人说:“有一十多岁的姑娘,有一中年妇人,还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幕客问:“是否旗装?”

差人说:“小的不知。”

幕客对吴棠说:“听差人说,这道台是满族镶蓝旗人,和皇上一样,是富贵人家。错送银两事小,无意中结识一位满员家属到是大幸。又听说船上有满州闺秀,按朝廷的规定,三品大员家的长女,都可备皇上选作‘秀女’,一旦进宫,封嫔封妃的,怎么知道她不能成为一位贵人呢?还不如做个流水人情,对大人是有利的。”

吴棠:“那你说下一步怎么办?”

幕客说:“大人索性错认下这道台的家属,差人去传,说是明天一早大老爷前来亲自吊唁,借此还可观赏一下满族闺秀的风仪。据说,满族女子天足,另有风情呢。”

吴棠被幕客灌得昏昏沉沉,也就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吴棠被左右亲随簇拥着来到大运河岸边,驱散看热闹的百姓,径直来到丧船上。

这又少不了一段冗长的礼节和虚情假意的客套。吴棠顺口开始编造最符合常人之情,最温暖人心的故事,说他和惠征早年相识,结下深厚的友谊,后因两地做官,交往不便,略有疏隔。

惠征年不满半百,过早逝世,实在出乎他的预料。这次他听说惠道台的灵船要过清江浦,已恭候多日,说着还挤出几滴眼泪。并劝富察氏和兰儿不要过度哀伤,好自为之。

说了一通之后,又开始打听惠征在安徽为官和死去的情况,兰儿哭着略繁就简地述说了一遍。吴棠像是真受了感染,深表同情。她记下了富察氏,兰儿、婉贞、桂祥的姓名和所属的旗籍,以备后用,又对孤儿寡母的安慰了一通,就下船了。

据后来幕客问他此行的印象,他说留在记忆里的只是那样一个场面,穿着重孝的兰儿和婉贞姐妹,满脸汨痕跪在他的面前谢恩。嘿,这一对姐妹出落得多让人心疼啊!对满族也有这般有魅力的女子,吴棠深为感慨。

这就是恽毓鼎《崇陵传信录》里记载的吴棠县令错送银的故事。

兰儿一家有了这300两银子,可谓绝路逢生啊,内心的感激和欢喜是不必言说的。他们付清了船钱,又赏给了每位船夫一两银子,作为酒钱,护送着惠征的亡灵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向往已久的老家——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