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爱诗

陆游正在院子里练剑。

这是南宋高宗绍兴七年(1137年)的十月。

十月小阳春,太阳懒洋洋地照着。十四岁的陆游,粉白的脸蛋上微现红晕,鼻尖已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他犹自舞着一把不时闪烁着白炽光辉的长剑。阳光在剑光中游走乱窜。鹅黄的剑穗,有时与剑身成了一条线,有时又如双燕随身飞绕。看来他已练得极为精熟了。

高墙外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马蹄敲在麻条石的路面上,十分清脆。

陆游的父亲陆宰,在任直秘阁京西路转运副使时,因御史徐秉哲参了他一本,说河阳郑州(今河南郑州)乃兵马之要冲,陆宰身为漕臣,却疏于管理,遂被撤职,回到了山阴(今浙江绍兴)老家。当时西京路漕司衙门在河南府(今河南洛阳),由于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正被金兵围困,周围州县到处都是溃兵和乱民,四处骚乱,连地方守令都没有办法,何况一个没有守土之责的漕司!所以按说参他失职,是有点苛刻了。其实这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还是陆宰所交结的都是些主战派的人物,为当政者所不喜欢罢了。陆宰被罢职回家的时候,陆游只有三岁。他的家在山阴城南若耶溪边,论环境倒也十分幽静,平常很少有人来往。所以门前纵有马蹄声,陆游也仍然在舞他的剑。

马蹄声至门前停止了。

当!当!当!

门环响了三下,陆游这才收起了剑,不等老院公哆哆嗦嗦地从侧屋里出来,他就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拉开了黑漆大门。陆游惊叫:“赵伯伯!”

门前站着的是赵鼎。

五十三岁的赵鼎,圆圆胖胖的脸上笑眯眯的:“你父亲呢?”

“父亲一早就到书斋补他的书去了。”陆游毕恭毕敬地答道。

赵鼎听说陆宰在家,便将手中牵着的马的缰绳往墙上的铁环上一挽,掸了掸长袍跨进门来。按说赵鼎此时的身份是绍兴府尹,出门应坐八人抬的绿呢大轿,但是赵鼎每次到陆宰这儿来,别说坐轿,连个跟班都不带,总是骑着自己心爱的乌骓马独自而来。一来他是来看望陆宰,纯属私人交往,用不着官家排场;二来,他们彼此都讨厌这一套。

赵鼎一进门,陆游便侧着身子很有礼貌地在前面引路。赵鼎对他家并不陌生,近一年来,他已造访过几次了。

这座庭院很大,甬道两侧,古木森森。此时树叶已快落尽,鹅卵石的甬道上铺了一层黄叶,在他们脚下发出嘁嘁喳喳的声响。两边的大草坪上也飘有落叶。阳光下,整座院子都显得黄灿灿的。只有这甬道,因为上面的树枝太密,阳光只能从那稠密的枝隙间洒下些斑斑点点,很快便融入那一片黄色,也不怎么显眼了。

“这么多落叶,怎么不扫扫?”赵鼎随便地问起。

“落叶满径闲不扫,”陆游道,“家父以为这样更富有诗意。小侄想,恐怕是更合乎他老人家的心境!赵伯伯,您说呢?”

赵鼎点点头:“也许。”

陆游说:“小侄总以为家父过于衰飒,他老人家不过刚50出头罢了!”

赵鼎说:“这不怪他。这几年也确实委屈了你父亲。他长期处于投闲置散的地位,虽有统一中原的抱负,却无法得到施展!爱此衰飒之意,正与他的心境相似,怕是聊以寄悲愤之情吧?”

他们说着说着,便来到了厅堂。

“赵伯伯,”陆游说,“您先坐坐,小侄这就去请家父出来。”说着便唤陆安侍茶,他自己转身向后院找父亲去了。

陆宰的书房在他家大院西南角的一片竹林之中。虽是十月,花木都凋残了,但这一片竹林和另一处千岩亭的苍松却更显得苍绿、深沉。穿林小径上铺满了陈年竹叶。出小径,是一片空地,陆宰的书斋“双清堂”在这片空地的正中间。这书斋也许是陆宰父亲陆佃的旧产,门楣上挂有“双清”两个大字的金匾,已呈黑色,像是古铜铸就。“双清”二字显然是取自杜甫的诗句:“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这不仅合乎老年退居林下那散淡的心情,更是用以表示其内心和行为都清如泉水,这气节是多么了不起呀!匾下是一排胡桃木雕花槅扇的门,镂花处均衬以雪白绵纸,这是为了增加屋内的明亮度。但此时所有的门都紧闭,显然,陆宰不愿有人打搅他。

陆游上得阶来,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父亲,赵鼎伯伯来了,正在前厅等您。”

赵鼎,原任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他同时又是诸路军马都督、观文殿大学士,可以说是位极人臣,集文武大权于一身的股肱大臣。只因为在对待淮西宣抚使刘光世的问题上,他和当时的右仆射张浚的意见不一致,便被下放到了绍兴府。张浚认为刘光世骄惰不战,不可以为大将,要撤了他。而赵鼎则以为光世系将门子弟,将士多出其门,若无大故就撤了他,恐怕会引起广大将士的不满而激出什么变乱来。可是,张浚这时正得到高宗皇帝的宠爱和信任,所以他一不高兴,赵鼎的宰相也就做不成了,被下放到了绍兴府来担任这个小小的府尹。他到绍兴府后,知道陆宰家住这里,他俩都是主战派,处境又很相似,所以没事时,他就常到陆府找陆宰谈心,互相发泄一通闷气。他和陆宰的岁数差不多,他五十三岁,陆宰五十一岁,可谓是意气相投,十分投缘。陆宰一听赵鼎来了,赶紧放下手中正补着的《家语》走了出来。临行时对陆游说:“别又进去乱翻,特别是我摊在书桌上的东西。要给我弄乱了,小心你的皮肉!”

陆游伸了伸舌头,笑嘻嘻地说:“知道。”他知道父亲这么讲,正是准许他进书房的意思。能进父亲的书斋,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无上的享受。平常父亲在里面,他总不敢进去打搅。难得父亲走了,又允许他进去,真是不知有多么高兴!陆宰的藏书是极其丰富的。从这以后的第六年,即绍兴十三年,南宋开始筹建秘书省,用以掌管国家艺文图籍,可怜没有书,当时便向陆宰借书一万三千多卷,请了一百多名书手,硬是抄了整整两年才抄写完的。现在四库全书传下来的书籍,大多都是当年陆家的本子,这就足见他家藏书之多了。所以陆游一经允许,顿时高兴得一溜烟似的钻了进去。

陆游进得双清堂来,见父亲清出了一大堆烂书,堆在那里。这些书有一部分是家中原有的,另有一大部分,是他父亲在京做官时买的。看那收藏印记,有的还是宋常山公宋祁,也就是北宋早年“每宴罢,盥漱毕,开寝门,垂帘,燃二椽烛,媵婢夹侍,和墨伸纸”以修《唐书》的那位龙图阁大学士家的藏书。因为宋学士校雠精详,尤为陆宰所钟爱。只是买回来后,放在家中没有妥善管理,被虫蛀鼠啃得不成样子了。陆宰休官回家以后,一有空便到书斋来修补他的这些宝贝。陆游看到桌上摊开的一册正在修补的京本大字《孔子家语》,行款疏密有致,字势生动如法帖,看着十分悦目。心想难怪父亲这么喜欢,自己看看也爱。本想拿起翻翻,见是已经拆散了,虫蛀鼠啃过的地方,已被父亲用同一颜色的纸在里面衬上裁齐了。这样重新装订起来,就不显残缺了。他知道这是父亲喜爱的书,不敢去翻动。一回头,见藤椅边的竹几上有一册翻开的书,倒是十分完好。显然,这是父亲在工作累了,躺下休息时看的。他顺手拿过来,翻出封面题签,是本新版大字的《陶渊明集笺注》。再看父亲翻开之处,一行醒目标题:《读〈山海经〉十三首》。《山海经》陆游早读过,知道那是一本记载怪异故事的很有趣味的书,便想知道父亲这样喜爱、极口称赞的陶渊明是怎么“读”《山海经》的。

开头两句:“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一下就抓住了陆游。他想:夏天里草木茂盛,一片青青。特别是绕屋的大树,更是绿荫一片,全像是在写自己的家,原来诗是这么做的!于是便有滋有味地站在那里读了起来。他这一读,不只对于他写诗,甚至对他今后一辈子都有影响。他以后写的诗中,就曾多次提到读陶渊明的诗,或者为读它而写诗。直到他晚年八十四岁时,还记得他这次读陶渊明诗的情景,赋诗道:

陶谢文章造化侔,篇成能使鬼神愁。

君看夏木扶疏句,还许诗家更道不?

其影响之深就可想而知了。

他练剑时身上出了些汗,这时被门外刮进来的风一吹就感到有些凉了。毕竟是十月了。但他读得正来劲,又不想放下,便挟着书,想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去读。

“相爷!”陆宰人未进门就先喊上了。

“符钧,我是来向你辞行的。”陆宰,名宰,字符钧,号千岩,所以赵鼎亲切地称呼他“符钧”。

“辞行?”陆宰奇怪地问,“想必相爷又被起用了?”

赵鼎笑着说:“被你言中了。朝廷在九月就下达了旨意,要我赴京;只因路途难走,前日方才到达衙下。因属急诏,所以我明日就要启程了。”

陆宰说:“圣上怎样明白过来了呢?”赵鼎过去怎么放下来的,他当然知道。

赵鼎说:“说来话长。来,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陆宰高兴地说:“既然有这等好事,我们不能空谈。”便大叫,“陆安看酒。”

陆安是他家的仆人。听到老爷吩咐,便答应一声,随即就端上了一个大托盘。里面一壶酒,四色小菜:一盘白切鸡,一盘醉蟹,一盘盐水笋炒火腿,一盘油淋青虾。既清爽又美观,看看它们便不觉食欲大增。

陆宰一边往桌上摆酒菜,一边说:“这都是自己家中的东西,不成敬意。按说相爷回朝,用这样的小菜饯行,有点太不像话了!只是临时筹措不及,聊表寸心而已。”

赵鼎看着这四样色泽鲜明而又精致的菜肴说:“难得!难得!这些虽不是什么南北大菜,却是非常精致!亏你怎么咄嗟立办,一呼就出来了?”

陆宰边让座边笑着说:“还不是这几年罢官无事,又住在这镜湖边,闲着就学着捕鱼捉蟹,养鸡种菜。自家东西,倒也有田园风味,相爷尽管用。”说着拎起酒壶斟酒,边斟边得意地说,“就连这酒也是拙荆自己酿的!”

赵鼎举杯接酒,口中说:“罪过!罪过!让唐质肃公的孙女酿酒,岂非罪过!”

他说的唐质肃公是唐介,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曾为宰相,因反对重用王安石而辞职,是一个很守旧的人物。可是陆宰的父亲陆佃又是王安石的学生。你看这一门亲是怎么结的?这个新旧家庭,就导致了后来她们儿子陆游的爱情悲剧,并造成他终身痛苦!这自然是后话。

陆宰说:“古人有言‘尧舜千钟’,传说酒作于帝尧。皇帝尚且酿酒,也就不算辱没她了。其实拙荆只不过是看到园中的一些花,年年落了一地,扫掉可惜,遂都收拾起来和秫米一起酿,不想她试了两年倒成功了。您尝尝,看看这酒怎样?”

酒作绀碧,看起来质地厚实,不像水,倒有几分像油。

赵鼎抿了一口,咂咂嘴说:“好酒!醇而厚,旨而甘,其色如玛瑙,其香似春兰,可谓色、香、味俱佳!只是不知可否有个相配的名字?”

“惜余春,怎样?”陆宰不无得意地说。

赵鼎竖起了大拇指,摇了摇:“好!好一个‘惜余春’,不仅紧扣酒之质,亦道出了酿酒者一片爱惜青春、无限美好的心态!真的是酒美、名字也美了!”

“那您就多饮两盅,”陆宰说,“以后要想再和相爷共饮,只怕就难了!”说着不禁有些伤感起来。

赵鼎安慰他说:“伴君如伴虎,我此行的前途怎样,谁又能说得准?朝廷自南渡以来,战战和和,虽说此消彼长,但总的还是以和为主。说不定哪天我又出来了,还是会和你在一起喝闲酒的!”

陆宰只是苦笑了一下。

赵鼎又说:“其实还是在野的好,野鹤闲云,几多自在。例如现在,你我要是在朝,便不能这样喝酒了,那御史们就该拿这些事来做文章了,最轻也要落一个‘相互勾结,朋比为奸’!一做官就不自由了。”

陆宰点点头说:“这倒也是。”为了不再伤感,遂将话引入正题,“这次到底怎样又起用了您呢?”

赵鼎抿了一口酒,苦笑了下:“还不是为了我下来的那个原因。”

“是关于刘光世?”陆宰猜测着。

赵鼎点了点头:“这次是张浚自己弄得自己不好下台,只好又请我出来收拾场面了。”

“哦!张浚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呢?”陆宰问。

赵鼎说:“所以说人不能有私心,有私心就准坏事。以前,我说轻易不要动刘光世,张浚不听,非要将他罢了。其实他怀里那个小九九我哪有不知道的,他急于要夺刘光世的兵权,无非是要把淮西这块地方交给他的心腹吕祉罢了!”

“吕祉?”陆宰问,“就是张浚都督府的那位军事参谋?”

“不错,一个自视甚高的书生,只是心胸狭窄了一点。”赵鼎说,“张浚知道我看不起这种人,为了给吕祉打通前进的道路,所以要把我挤走。我走了以后,还有一块绊脚石,那就是岳飞。张浚这个人是很有心计的,他就想利用岳飞刚劲的个性,把岳飞也激走。”

“啊?”陆宰不由得一声惊叫。当时岳家军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军纪又好,深得百姓的敬仰。要把他激走了,谁还能和金人抗衡?所以急着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鼎说:“张浚把岳飞请来,有意问他:刘光世走后,留下的淮西六军交给武康军承宣使王德去统领,让吕祉为督府参议,一起领导,可不可以?你知道,岳飞这个人是一位好军事家,搞政治就全不是那回事了。”

陆宰见赵鼎只顾了讲话没吃菜,便搛了一块白切鸡放在他盘子里,边应和着说:“对的,这人血性汉子一个,性格特直,不会耍手段。”

赵鼎把鸡放进口中,嘟噜着说:“所以他就老实地告诉张浚说不行,因为王德和刘光世的部下郦琼不相上下,一旦让王德去统领,郦琼一定不服;而吕祉一介书生,不懂军事,郦琼就更瞧他不起了。上弱下强,怎统领得了?”

陆宰点头说:“这话不错呀!”

赵鼎接着说:“张浚就又问张俊怎样?岳飞说,张俊过于粗暴,郦琼平常就瞧他不起,怎会服他的领导?张浚又说,那么只有杨沂中了?岳飞说沂中连王德都不如,都督怎好拿他来开玩笑?这时张浚就拉下脸来了,‘我早就知道,非你岳太尉莫属了!’”

陆宰说:“这是什么话?”

“是呀,”赵鼎说,“岳飞也是这么说的。本来岳飞母亲死时,他就请归守孝的,是皇上不准。这次正好,他一气之下,以守孝为借口,不干了。”

“唉!”陆宰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将一杯酒倾入口中,把空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乓啷一声,酒杯碎了。

陆安赶紧过来,拾去碎片,换上一只新酒杯,并为他斟上酒,然后退下。

陆宰犹自恨恨地说:“这下朝中更无人了,大宋的江山,非断送在这群小人之手不可!”

赵鼎也往陆宰的盘子里夹了一筷子菜,笑着说:“幸好天道好还,有时还真有报应。张浚知道再也没人反对他重用吕祉了,就派吕祉前往淮西抚军。临行时还搞了个‘跳加官’,特地由皇上加恩行典,赐给吕祉鞍马、犀带、象笏!多少宣抚使出朝,也没受到皇帝这样的恩宠,而吕祉只不过是初出茅庐的一介书生,毫无功德可言的!”

陆宰说:“这明摆着是张浚特地做来气那些反对他的人的。”

赵鼎说:“所以说做人还是诚实点好,做作有什么用?殊不知他那样做反而害了吕祉。吕祉本来就居功自傲,这一下脑壳更昂到天上去了。吕祉到淮西后,对刘光世的那些部下傲慢不以为礼倒也罢了,他千万不该的是在众人背后向皇上打小报告,把刘光世的那些部下说得一无是处。偏偏他的手下又有刘光世的人,把这件事捅给了郦琼他们,呈报上去的文书被郦琼在半道截了下来!文书被人家截了,这个书呆子还被蒙在鼓里。”

“怕不是被蒙在鼓里,而是蒙在已引爆的火药桶上!”陆宰说着为赵鼎斟满了酒。

酒溢于杯口,像一只凸出的半圆形的紫盖覆于乳白色的酒盅之上,白盅紫盖,分外好看。

赵鼎见酒要溢出,赶紧啜了一口。

陆宰一笑:“相爷别怕,它是溢不出来的!”

赵鼎不好意思地说:“在下的馋相让你见笑了。”

“哪里,”陆宰连忙解释,“相爷御酒都喝了不少,怎会馋到我这村酒?”

赵鼎拭了拭髭须:“我说到哪儿了?”

陆宰说:“说到吕祉还蒙在鼓里。”

“呵,对。”赵鼎说,“正是你说的那话,第二天早上,诸将照例参见吕祉。大家刚坐定,郦琼便从袖筒里摸出吕祉的那封文书,质问吕祉,‘我们这些人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竟这样向皇上糟蹋我们?’吕祉一见自己写的文书落到了郦琼的手里,顿感事情不妙,起身便要往后堂跑去。他哪知这些战将是何等机灵,郦琼早有准备,跳过去一把抓住了他。吕祉带来的几个人懵懵懂懂,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便一个个做了刀下之鬼。只留得一个吕祉,被郦琼他们押着投伪帝刘豫去了。”

陆宰说:“所以许多事不要做太过了。做过了就难以收拾了。淮西兵变,完全是张浚一手造成的!”

赵鼎说:“不过,作为书生,吕祉虽傲,总算还有骨气。一路上,不管郦琼他们如何折磨他、强迫他,他硬是不去见刘豫。他说:刘豫这个逆臣,我岂能见他!即使把他的牙齿敲断了,脑壳打破了,他还是大骂不止,硬是不去。郦琼无奈,只好在路上将他杀了,把他的脑袋戳在树上,说:‘让你翘上天去吧!’他算是为自己的骄傲付出了代价!”

陆宰说:“吕祉这点倒还是很可敬的。”

赵鼎说:“可怜他死时只四十六岁!出了这大事,你说张浚他还待得住吗?所以他主动请求解职,这才又想起我来了。”

赵鼎说罢,呵呵一笑。

陆宰又要为他斟酒,他用手挡了:“不胜酒力了!圣命在身,明日即要启程,回衙还有许多事要作交待,我这就告辞了。”说着便站了起来,叉手当胸。

陆宰也站起来:“既如此,小弟也不敢久留,但愿相爷这次回朝,能重振朝纲,早日恢复中原!”

赵鼎边走边说:“老弟,我把话说直了,恢复一事,可谓是易说难行啊!而今国弱民穷,战争经费再也负担不起了。加上现在许多当官的,只贪图安乐享受,谁还以失陷的人民为念?所以为什么和谈总有市场?更别说要他们去犯锋镝,控戎马,亲赴疆场以性命相搏了!我这去也只能是尽人事而已。当然,我既然要干,就一定尽心尽力干好,还是我们常说的那句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谁让我们有这股血性子呢!”

陆宰一直送赵鼎出大门。

临上马,赵鼎忽然记起:“小游呢?我也要向他告别。”

陆宰回过头向院里四周望了一圈:“是呀,游儿呢?平常我们谈话他总爱站在一旁听的,为何今日一直未见他?”

赵鼎说:“算了。孩子总是孩子,让他玩去吧。有机会到临安,让他来见我。说真的,我倒是蛮喜欢这个孩子的。”

“一路顺风!”他们挥手告别了。

陆宰见赵鼎复职,不由想到自己,未免有点黯然神伤。

陆宰送走了赵鼎,心里念着为什么一直没见陆游。

他的长子陆淞,字子逸,这年二十八岁,因祖恩补通仕郎在临安。二儿子陆浚,字子清,这年二十四岁,因父恩补将仕郎,也不在自己身边。这是因为宋承唐制,实行恩荫制,只要上辈做官,那么他的子孙便有官可做。在这一点上,宋比唐的范围还要广泛,上至宰相下至哪怕是从七品的员外郎,都许荫子孙。中等级的官员可以荫至同一祖父的子孙。大官甚至可以及于他的门客。只不过宋代恩荫官职品级极低。如陆浚的将仕郎,仅从九品而已。而今陆宰身边就只有这个老三,他对陆游抱有较大期望,希望他能读书奋进,将来能由进士试求得功名。陆游小时也确实特别聪明。他七岁那年,陆宰正携家在东阳山中避难。山在安文,即现在浙江东阳县城东南约七十里处,四周青山环抱,只有一个山口可供出入,而又有东阳江横贯其前方,恰如陶渊明写的桃花源,境僻势险,倒是一个躲兵乱的好地方。这里有座陈氏宗祠,陆游避乱时,就曾在这里读过书。后来这里还标有“放翁读书处”,作为古迹保护了起来。桃花源里陶渊明没有写那里有没有乌鸦,而东阳山中却老鸹成群。民间传说乌鸦叫是凶兆,是很遭人厌恶的,所以乌鸦也自觉远离人群,不像喜鹊那样和人亲近。有一天,陆宰住的地方树上集了一大群乌鸦,有乌鸦就势必要聒噪。这种聒噪声对于丢官而又避乱他乡的陆宰来说,自然在心理上就会产生一种凶多吉少的烦躁。于是便命人用火铳将这群畜生轰走!这时七岁的陆游恰在身边,便脱口吟道:“穷达得非吾有命,吉凶谁谓汝前知?”陆宰听了不由大为惊喜。是的,“穷达有命,富贵在天”之类的话,自己平常也讲过,书本上也不少,七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不足为奇,最多不过是鹦鹉学舌,记住了大人或书上说的话。但是这后一句不仅与前一句对仗工稳,而且意思更好,自己听了,不觉烦躁尽去。想想也好笑,自己的凶吉,又岂是这一群鸟儿所能知道的?曾经是京西路转运、淮南路计度转运的副使,居然不如一个七岁的孩子通达,岂不好笑?但这孩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便又感到高兴了。从此他对这个小儿子就另眼相看,倍加关爱了。

眼下,这半天没有见着小陆游的人,让他怎不产生疑虑。

他来到厅前,吩咐陆安:“快去找找三少爷。找着了,让他迅即到后厅来见我!”

陆安奉命去了。他便径直到后堂与夫人唐氏讲刚才赵鼎来讲的复相的事。陆宰认为赵鼎再度为相,对自己的前途未必不是好事,便急于要把这消息告诉日夜为他操心着急的夫人。

陆安首先来到了书房。他知道他家的三少爷从小就爱书。

他轻轻推开双清堂的门,伸头一看,除了架上和地上堆的全是书外,连昔日不是老爷便是这位三少爷常坐的书桌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人影。他缩回头,又轻轻地将门带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人一到书房这神圣的殿堂,便肃然起敬,不自觉地蹑手蹑脚起来,甚至连咳嗽都不敢咳出声,自然更不敢放肆地喊叫了。

陆安便跑至后花园。

后花园也是静悄悄的。只是小侧门的门闩没有闩上。陆安拿不定主意,因为这里平常很少有人来,不知是往日就忽略忘了闩上,还是今日三少爷从这里出去了。他踌躇了一阵,最后决定还是先回去禀报了老爷再说。

他来到后堂,立在阶下,叫丫环进去请老爷出来——陆游的母亲唐夫人立下的规矩,后堂是不许男仆出入的。

陆宰来到阶上,见只有陆安,问:“三少爷呢?”

陆安低头说:“回老爷的话,小人前后都找遍了,就是没有见到三少爷!”

“双清堂呢?”陆宰知道这孩子只要一进双清堂便不肯出来。他出来时,好像看到陆游是进去了。只是当时急于要见赵鼎,未曾在意。

陆安说:“双清堂小人也去看过,里面不见有人。”

陆宰这下就有点着急了:“奇怪,他能到哪里去呢?”陆宰真不知应从什么地方着想,因为在他家中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陆游忽然失踪,他开始感到惶恐了,比他丢官时还要感到不知所措。因为在他看来,丢得起官,却丢不起这个小儿子!

陆安见老爷急成这个样子,便说:“启禀老爷,小人看到后花园的侧门没有闩,不知三少爷是不是从这里出去了?”

陆宰本来急得在台阶上两头不停地走,一听这话立马停住,对陆安瞪着眼道:“糊涂!那你还不快出去找,来这里干什么?”

陆安心里说:“我敢不来这里禀报便自作主张地出去吗?”但嘴里却早答应道:“是!小人糊涂。小人这就出去找。”

陆宰因赋闲在家,将原有的许多仆妇都辞了,而今除了上房夫人身边有两个丫鬟外,再就是一名厨子、一名看守前院的老院公和陆安三名男仆而已。陆安是他家老仆,厨子却是从东阳山回来后请的。他见陆安走了,便想多派几个人四处寻找。可是老院公太老,不宜走动,剩下的就只有厨子赖三是可以支应的了。想着便来到厨房,要赖三也去帮着找三少爷。

赖三本来是从街上酒楼里请来的,他熟悉市井途径。听说三少爷不见了,便说:“老爷,您看家中银子少了没有?莫不是三少爷嫌闷得慌,到花茶坊散心去了哟!那里可是个烧钱的地方。”

宋朝大街上有种茶肆,楼下卖茶,楼上住的则是妓女。这种妓女不以吹拉弹唱见长,也不懂什么琴棋书画,是专操皮肉生意的低级妓女。有这种妓女的茶肆就叫“花茶坊”。

“胡说!”陆宰斥道,“三少爷多大?他懂什么寻花问柳!”

“哎呀老爷,”赖三不比陆安,是不大懂得官宦人家的规矩的,所以他敢于这样放肆地叫道,“您可别小看了三哥儿,他早就开窍了!那回您让我送点心到乡校去给三哥儿吃不是,我走到学堂窗下,就听见他大声对人讲,他用那么大声音,肯定是在对人讲话了。他说什么女人不好养的,听听,他都懂得养女人了,还说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是读书人的话,我多少也懂一点。您想,女人可不就是像三哥儿说的这样——你宠着她吧,她敢在你头上屙屎拉尿,真是给不得颜色;你给了三分颜色,她就要开染坊,嘿,要是稍微冷淡点呢,她就又怨你、恨你,哭哭啼啼地说你不疼她!三哥儿这话,我回来一琢磨,还真是这回事!他不仅开了窍呢,怕还是个中小老手了呢!这叫什么来着?哦,这就叫‘人小鬼大’!”

陆宰被他搅得哭笑不得,便郑重地告诉他:“这是三少爷在读《论语》,这话是孔圣人讲的,不是三少爷说的。你还说漏了一点,孔夫子是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对‘小人’也一样。”陆宰只是不便说明白,孔子说的“小人”,自然也包括厨子赖三这类人在内。

赖三可没注意“小人”什么的,他只想到女人,口中喃喃地说:“是孔圣人讲的?怪不得讲得这好!孔圣人懂得女人这么多,一定不正经!”想着便从后花园的侧门出去了。因为厨房是靠近后院的。

他们一去半天,全无音讯。

陆宰夫妇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陆宰在房中急得不停地走过去,又走过来。

“你别走来走去好不好,”夫人说,“把人都给晃晕了!”

陆宰一声长叹,重重地倒在太师椅上,身子向下一滑,两脚伸了个笔直。

夫人说:“现在叹气有什么用?都是你平日逼的!一会儿要孩子读书,一会儿要孩子练剑,成天不让孩子闲一下。这下好了吧,把他逼跑了,还不是你管得太狠了!哪有小孩子不喜欢玩的?都像你,成天抱几本破书,读到现在有什么用?闲在家啥事也没有!还不如带孩子出去散散心。要是游儿有个三长两短,”说着唏嘘起来,“我跟你没完!”

“没完怎样?”陆宰一下跳了起来,“他不见了怪我?男儿家不习文,不练武,长大了拿什么报效国家?玩,你就只知道让他玩,真是妇人之见!他要是真这么贪玩,丢了就算了,我还不稀罕这样的儿子哩!”

一番话把陆夫人训斥得眼泪直流。她抽噎着说:“不怪你,怪我!怪我不该养了他的。”

陆宰见夫人伤心,先自软了下来,叹了口气说:“你放心,游儿不是个爱玩的孩子,他没回来,一定是有什么正当的原因。”

“什么正当的原因?”夫人泪眼婆娑。

陆宰的眼又直了:“我哪知道?我要知道了会不早告诉你吗?”

不出半天,满街都晓得陆家那个漂亮的三少爷丢了!

有的说:“他长得那么标致,一定是被狐狸精给迷走了!”

有的说:“那孩子成天练剑,八成学许多爱国的少年那样,背着父母投军去了。”

说陆游会跟狐仙跑了,那是笑话。不过当时社会上背着父母投军的少年还真不少,要说这一点还真有可能。

陆安和赖三没找到三少爷,倒捡回了一筐子闲言碎语,听得老爷和夫人更没了主意。

府衙里赵大人听说陆游不见了,百忙之中特地派来了一位名捕“通天手眼”。

“通天手眼”对盗贼的路子很熟悉,社会各方面的关系也极广。他问清了三少爷的起居习惯,不是习文,就是练武,要到什么地方去,必定先行禀告父母,父母应允了才出门,平常是从不出宅院一步的。像今天这样荒唐的行为,还是第一次。“通天手眼”也感到束手无策。

一时厅堂里个个愁眉苦脸,长吁短叹!一大活人一下不见了,真是想破了脑壳也无解。

天,渐渐暗下来了。

心情都不好,没有谁想到要点灯。

忽然阶前响起了脚步声。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大门口,希望是报信的人来了。因为他们在寻人时,同时也张贴了许多“寻人”招贴,言明报信有赏的。

这等待的几秒钟好像很长很长,只听脚步响,却总也不见人!

忽然门口一暗,那人终于出现在厅门口,背光下,看来人像是个孩子——陆游?!人就这么怪,不见时是那么盼,盼来了,反倒有些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了。

还是陆宰叫了声:“是游儿?”

“正是孩儿。”果然是陆游的声音。

“你!”陆宰悬着的一颗心“咚”一声放下了,却激起胆边的无名火“噌”冒起三丈!“你死到哪里去了?!”

陆游莫名其妙,只觉得大厅里气氛怪怪的。

陆安回过神,点起了堂上的吊灯,灯影下更显得大家的脸若明若暗,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

“你们怎么了?”陆游奇怪地说,“我哪里也没去呀!”

“还哪里也没去?”陆宰吼道,“全家人都快被你急疯了!大家到处找你,整个山阴县都知道你不见了,失踪了,就差没到若耶溪去捞你的尸体!你还说哪里也没去?”

“就没有到哪里去嘛!”陆游固执地说。他完全不懂一向讲理的父亲,为什么今天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平白无故地发这么大的火!

“那你这一天在哪里?”陆宰也深感自己的失态,冷静了一下问,语调也平和多了,只是口气仍比较生硬。

“我?今天?”陆游不解地眨了眨眼说,“孩儿在双清堂读书呀!父亲您不是知道的吗?”

“鬼话!”陆宰几乎又按捺不住了。他可以允许儿子犯错误,但决不许儿子撒谎,怒斥道,“你在双清堂?陆安到双清堂怎么没有找见你?陆安,你对他说!”

陆安说:“是,老爷。我推开门看了看,确实没有看见您,三少爷。”

陆宰直逼儿子:“听见了?撒谎!”

陆游且不理他父亲,问陆安:“你到那堆书中间看了吗?”

陆安说:“没有。我只是在门口伸头向里面看了看,见没有人,便带上门走了。”

陆游说:“这就是了。我去请爹爹时,看见里面翻开着一本《陶诗》,我便看了起来,看到高兴处,便选了那堆书作避风处,一直坐下读到看不见字,这才来这儿。”

陆宰横了陆安一眼。他不好说陆安,因为他的父亲是侍候陆佃的。陆安和陆宰几乎是同时长大的,少年时可说是好朋友。

陆夫人听说儿子回来了,从后堂赶了来,泪眼婆娑地拉着儿子的手说:“儿呀,你要读书也应该给大人说一声,免得不知你出了什么事,兴师动众地到处找你!你可是把你娘的心都吓掉了呀!”

“娘,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陆游低下头说,“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们会到处找我。”

“没想到?”陆宰的气仍然没有消,“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哩!”

陆夫人说:“既然没事就算了,大家都去吃晚饭吧。赖三你去开饭。你出去的时候,我叫春香帮你把饭菜都弄好了。捕头也就在我们这里用一口便饭吧?”

“通天手眼”说:“谢谢夫人,饭我就不吃了。既然少爷在家,我便回去给相爷复命,以免他老人家牵挂。”说着一叉手,施了个罗圈礼便走了。

赖三到厨房里去了,陆安去帮忙端饭菜,只有陆宰还坐在一旁生气。

一时饭菜摆了上来,夫人说:“儿呀,快过来吃饭。就是为了找你,把大家都饿坏了!”

陆游自然也饿了,端起碗就要吃。陆宰劈手抢过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吼道:“不许吃!你这样叫全家耗神费力还有脸吃饭?”

“老爷!”夫人叫道,“错不在游儿……”

陆宰用手制止说:“夫人,你不能再护着他了;他已经不小了。今天要不治治他,他以后更不把大家当回事。一个人,读书固然是好事,但一个只顾自己而不为别人着想的人,就是读出了书又有什么用?今天就是要饿他一顿,让他从这里吸取教训,今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想到别人,不能光顾自己。今天只是父母在为他着急,将来也这么只顾自己得意忘形而不管别人的死活,行吗?”

一席话说得夫人也不好再劝了。

“你别撅着个嘴,”陆宰抚着儿子的头说,“你先到一边想想去。”

这一顿饿,还真让陆游记住了。直到庆元二年(1196年)他七十一岁,在重读这部《陶渊明集笺注》时,还饶有兴趣在后面这样记道:

吾年十三四时,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隐,偶见藤床上有渊明诗,因取读之,欣然会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读诗方乐,至夜卒不就食。今思之如数日前事也。

庆元二年,岁在乙卯,九月二十九日,山阴陆某务观书于三山龟堂,时年七十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