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意气风发
- 铁马冰河入梦来:陆游
- 杨亚爽
- 9608字
- 2025-03-12 16:50:21
陆静之、陆升之、范端臣、陈公实、韩梓和陆游六人,从绍兴出发,来到临安(今浙江杭州)应试,正是高宗绍兴十年(1140年)的春天。陆静之、陆升之是陆游的叔伯哥哥,静之这年已是三十岁的人了,升之也已二十八岁,都不是第一次赴临安应试。尽管如此,陆宰还是不放心他十六岁的小儿子陆游,便派了陆安跟着照顾他。他们一行七人,晓行夜宿,不两天就到了临安。
临安是南宋的都城。建炎四年(1130年)二月金兵统帅完颜弼进攻临安,撤退时放了一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破坏极其严重,但经过高宗十几年的着意经营,倒是比以前更加繁荣了。当年就是大词人柳永的一首《望海潮》,引起金主完颜亮要立马进攻吴山的渴望,那词上写的只不过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而今已不是十万人家,北方已成为沦陷区,高宗南渡,老百姓跑得动的都跟着往南边跑,当时南宋大臣莫濛就说过:“四方之民云集两浙,百倍于常!”两浙虽有十多个州府,但是人口最集中的还是作为南宋都城的临安,这时已有百万人口了。其繁华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汴京。皇帝赵构早已安于一隅,不思恢复,只一心屈膝求和。读书人总多感慨,当时有位名叫林升的诗人,写了一首真可谓千秋绝唱的讽刺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君恬臣嬉,早忘了在敌人铁蹄下备受蹂躏的北方老百姓!
宋朝春闱一般在三月上旬举行,所以各州府通过了乡试的学子,都在二月前后,从四面八方汇聚临安,各寻住宿,等待考试。一时间涌来一万多人,把整个临安城里的大小旅馆塞得满满的。
陆游他们也许是自以为路近,动身得晚,来得迟了点。来到城里,居然寻不到下榻之处。有的地方虽然尚可安插一两个人,怎奈他们七人又都不愿分开,再找能同时住下七个人的旅店,实在有些难了。他们牵着马游了大半个城,没有找到住处,走得大家都焦躁起来。
陆安见实在不行,便说:“涌金门外灵芝寺的方丈是老爷的一位远房亲戚,那年我随老爷去拜访过。我们要不到那里试试?”
大家一听乐了,齐说:“住在庙里也不错,挂锡总比游方好。”“挂锡”是指和尚云游时投在某寺暂住,“游方”是指没有固定住处的“云水僧”,所以他们以此来打趣。
灵芝寺因前不久曾接待过高宗皇帝,所以修葺得金碧辉煌,巍峨壮丽。
灵芝寺的方丈,法号元照,俗家姓唐,与陆游的母亲唐氏原是本家,字湛如,号安忍。高宗临幸时,特赐号“灵芝大智律师”。佛教分法师、经师、律师、论师。律师是指善于背诵讲解律藏的僧人。他和陆宰是亲戚,又是极要好的朋友,听说陆宰的小少爷和侄儿们来了,自然是竭诚欢迎。只是灵芝寺虽然不小,但庙中那些专供善男信女住宿的邸店,特别是寺中有名的为历届新进士题名之所的浮碧轩、依光堂,早被那些先来的举子们住满了。元照大师只好叫小沙弥为他们在大殿旁边的走廊上,临时安下了七张床位。好在殿外古木萧森,浓荫匝地,幽雅宜人。更妙的是,灵芝寺有出名的牡丹。牡丹虽然盛开在初夏,但这时姚黄魏紫,淡绿嫣红,均已显出绰约风姿,正在含苞待放之中,别有一种稚嫩雏娇的风情。住在这廊下,凭栏即可观赏;迎香入梦,倒也不俗。
安顿好行李,元照大师盛情款待他们用过午斋,便歇息去了。
陆游哪里肯休息,硬是吵着要去游西湖。因为他早听过苏东坡的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出灵芝寺便是西湖有名的十景之一“柳浪闻莺”。此时正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时候,堤上柳树,恐怕有上万株,放眼望去,依依一碧。只见柳树倚风障雨,截雾横烟,缭绕歌楼,遮莺碍燕,好一派婀娜风姿!更加柳絮横飞,于青青一碧之中,平添三分雪意,使绿色更绿,反倒把三月的天气衬托得十足。人行其中,襟袖皆绿,软风拂面,痴人如醉,恰如浸润在一片荡漾的轻波之中,几个人也要如柳絮一样癫狂了!
堤上游人,你来我往,相衔如蚁阵。若不是也有乞丐点缀其间,倒也真可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了。
正赏玩间,忽见远处一棵古柳树下,围了一大群人。他们便好奇地走了过去。原来大家围着一位测字先生。这位测字先生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斯文清秀,略显不足的是下颏显得稍微短了一点。他面前条桌上用斗方写着三个大字:“赛谢石”。
范端臣说:“此人好大口气!”
陆游不懂:“此话怎讲?”
陆升之撇撇嘴:“大就大在这个‘赛’字上。”
范端臣说:“对。想那谢石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名扬海内了,那岂是轻易‘赛’得过的!”
陆游听得一头雾水:“怎么个赛不过,你们倒说说呀!”
陆安见少爷急得头上青筋都暴露出来了,便说:“小的倒是听说过,那还是在汴京的时候,盛传谢石测字如神,传到禁中,道君皇帝听了不信,便写了个字让太监持了去问。谢石打开纸条一看,见是个‘問’字,便不作声,同样拿了张纸写了几个字交给来人,说请给写字的那位一看便知道了。皇帝打开字条,上写十个大字:‘左为君,右为君,圣人万岁。’”
陆游说:“‘問’字与万岁有什么关系?”
范端臣一笑,便在掌心画给他看:“喏,‘問’字左边的半边像不像个‘尹’字,尹下加那中间的‘口’字,不是个‘君’字吗?”
陆游说:“我懂了。‘門’字右边的半边再加上下面的‘口’字,也是一个反写的‘君’字,所以他猜中左也是君,右也是君,正也是君,反也是君,一定是当今皇帝写的了!”
陆升之说:“你总算明白了。”
陆游说:“我看未必是测字测中的,恐怕是他认出了徽宗的瘦金书体来了,才故意作张作智的。”
陈公实说:“对,我想也是这样。”他和陆游最好,所以他总是附和陆游。
范端臣说:“后来有个老道,也像你们一样不相信,便照样也写了个‘問’字去问。谢石说:门虽大,只一口。老道惊服得五体投地。”
这回是陈公实不明白了:“这又是怎么了?”
范端臣说:“因为这个老道的道观虽然很大,但道士就他一个。”
“不仅一个笼里关不住两个叫鸡公,看来一个观里也容不下两个道士!”韩梓半天没作声,一作声就把大家逗笑了。
范端臣说:“所以谢石的出名,那不是靠蒙的!”
陆游说:“那他敢称赛谢石,岂不更神?走,我们倒要去测一测。”
大家便分开众人,挤了进去。刚好有一人从测字的座位上起身,陆游便推静之坐了下去。因为他年长,是他们中间的头儿。
测字先生便问:“尊驾是看相还是测字?”
静之平时就不善于交际,言辞一向很短,见先生这么一问,脸便红了。既然已坐下,当然也不好再起身,无奈只好拣简单的说:“就测个字吧。”
测字先生取过巴掌大一块白纸,递过毛笔:“请随意写上一个字。”
静之执笔,正自踌躇,恰好他弟弟升之被人挤得撞了他一下,他灵机一动,便写个他弟弟的排号“仲”字。他叫静之,字伯山;他弟弟升之,字仲高。这个“仲”字既是排号,也是他弟弟的字号。
测字先生接过字,便说:“请问,尊驾问的是什么?”
陆游嘴快,抢着说:“当然是问今科中不中了。”
测字先生望了静之一眼,意思问他是不是?
静之默默地点了点头,认了。
测字先生将字看了看,又把静之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而立之年,白面微须,虽是随便的书生打扮,但文采溢于眉宇,有长者敦厚之风,也不失逼人神采。再看看他一同来的几个人,便说:“恭喜阁下,若单问这次考试,恕在下直言,你们这几位之中,恐怕就只有阁下可以高中了。”
他弟弟升之听了心里不服,因为他虽小他哥哥两岁,却是才名早噪,许多公卿都乐意与他交游。他哥哥似乎还少了他那一份风流倜傥。人总是喜欢看外表的,何况他的才学也很不错。和他交往的人从不敢以其年少轻视他,总是尊重地称他兄弟俩为“二陆”,直与西晋的两大文学家陆机、陆云相比。受着世人这样的娇宠,所以当测字先生说这次考试只他哥哥一人高中而没有他时,便第一个反感,不服气地问道:“先生凭什么说我们之中只我这位兄长一人能高中呢?再说,我们还没测字呢,难道你能未卜先知?”
测字先生不慌不忙,用笔点着字说:“‘仲’者,一人中也。阁下既然是这位仁兄的同行,恐怕得要委屈阁下了。”
大家一想,可不是:“仲”字就是一个人旁加一个中字,岂不是一人中?陆游高兴得像自己中了似的,叫着要大哥请客。这是因为在他们这六个人中,只有他虽入都应试,却是志不在个人功名的。小小年纪的他,想的是在战场上亲手杀敌,为国立功。所以他最没有思想负担,而另外几个听了,就未免都有点不高兴了。
测字先生见陆游这般高兴,又补了一句:“中是中了,只怕今后功名不会太高!”
静之为人,虽好读书,却是宁甘淡泊,不热衷于世事,但自尊心还是很强的。他自己可以不要高官,但听别人说他官做不大,总感觉有点受到了侮辱!便不由得问道:“这又作何讲呢?”
测字先生说:“仲者,中人也。今科虽中,不过是中等之人,所以今后功名恐怕不会很大!”
陆游好笑:“颠之倒之,都由你说了!别说我这位兄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就是我们这同来的几位,哪一个不是才华盖世!对了,不信我就以阁下为题,题一首诗你看看!说着抓起他案上的毛笔,拿过一张大纸,便龙飞凤舞地写道:
文场妙誉古推高,卜仕尤从州县劳。
野鹤未应群雁鹜,幽兰终不敝蓬蒿。
岁寒挺节无霜霰,海运抟风有羽毛。
好去江南吐奇策,从来功业属吾曹。”
写罢掷笔大笑:“以此才调,诚恐富贵逼人而来,躲都躲不脱哩!”
测字先生称赞道:“果然是好诗!‘野鹤未应群雁鹜,幽兰终不敝蓬蒿’,吐属不凡,才思敏捷!只是从这首诗看,我可以断定小兄弟你会成为一位大诗人,只是既志在野鹤幽兰,不与时代同调,在仕途上恐怕就很难发展了。你别说‘卜仕尤从州县劳’,测字本身只是文字游戏,但于无意之中,却也隐含天机,小兄弟可别小看了!”
陆升之这时心里想:我哥拿我的字去测了个头彩,我何不也用他的字来测测自己呢?于是拿过纸笔,写了个“伯”字递了过去,说:“我也测功名。”
测字先生将他细看了一番。只见他星眼长眉,白面无须,年纪不大,却是峨冠博带,打扮得雍容华贵。这一行人中,数他最为显眼,是一个很注重自己而又心气高傲的人,便说:“阁下这个字可惜在此时拿出,要是第一个测字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兄长,怕今科状元就是你了!迟了这一会,别说状元,连中都无望了。不过,阁下不要急,今科虽不中,以后中了,官位在你们同行者之中,当数你最显贵的了!”
升之听了,今科不中,不无遗憾;而官职最高,又非常高兴。便问:“有说法吗?”
测字先生说:“‘伯’者,霸也……”古时伯字也通作霸字。
陆游一向对他这位哥哥没有好感,见他洋洋得意的样子便想扫下他的兴头,不等测字先生说下去便抢过话头:“只是霸道终非王道,恐怕这个高官得来也不是正路。如果按这位‘赛谢石’先生的测法,‘伯’者,白人也。如果心术不正,行霸道以取功名,恐怕功名再大,到了后来还是白衣一个!”他只图自己说时一时痛快,也不看升之的脸色早变了。
“你!……”升之怒斥道。但“你”之后便说不下去,因为毕竟是测字,奈何认真不得!
测字先生见他俩要闹僵,便打圆场说:“从字面上说,这位小兄弟倒也聪明,还真说出了几分道理。不过,测字毕竟是有准有不准的。这位仁兄也不要太认真!”
后来陆升之果然因告发名臣李光私修国史,有功于秦桧而擢为宗正丞,掌管皇家事务,享禄二千石,官是不小了。只是终因依附秦桧,以奸党论罪,废置在家,白身一个,真是被陆游说中了。这自是后话。
陆游见“赛谢石”都夸他说得出几分道理,便更加得意:“我这谈不上聪明,只是雕虫小技!”
陆安扯了下他的袖子,低叫道:“少爷!”
陆游不仅不收场,反而昂起头说:“不是吗?难道我说得不对?”
他此时只感到有机会敲了他升之哥一下,心里无比痛快,却不想也伤害了测字先生。
测字先生说:“既然是雕虫小技,我请小兄弟为我测一字如何?”
陆游更来劲了:“好哇,请写吧。”
测字先生写了个“葉”字,说:“这便是在下的姓,请测在下这一生的荣辱如何?”一个字而测一生荣辱,他这是在诚心为难陆游了!
测字在我国春秋时就有了,作为一种方术,在《隋书》里已有了记载,只是到北宋末,因为有了谢石以后才大兴起来,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一份能耐的。他见陆游年纪轻轻,还真有些才气,既喜欢他,也想为难一下这个似乎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兄弟。
谁知陆游不畏难,反而逞才使气,故作惊人之语说:“哎呀,这个字可不好呀!可要兄弟照直测?”
测字先生好笑,心想你多大,耍滑头还嫩点,想用大话吓退人吗?休想!便故作诚挚地说:“君子问道不问贫,小兄弟直说无妨。”
陆游说:“首先,你就不是一个真正测字的!”
测字先生惊奇地说:“哦,你怎样看出来的呢?”
陆游说:“‘葉’字中心是个‘世’字,说明你是个世家子弟,只是可惜已经没落了!”
这位叶先生便对大家说:“说来惭愧,这点还真被这位小兄弟说中了。兄弟姓叶名黯,字晦叔,乃处州(今浙江丽水)人氏。只因家道中落,无力进京应试,故只好沿途以此为生。”说罢惨然一笑,回头对陆游说:“只是我这没落的家世,小兄弟又是怎样看出来的呢?”
陆游说:“喏,你这个‘世’字,在木之上,草之下,俨然如棺之葬,非没落而何?”
陈公实早听得抓耳挠腮,喜不自胜地叫道:“好个务观,你也可以摆摊测字了,字号就叫‘赛赛谢石’!”
叶黯经他这一说也笑了,说:“果真还有点门道。那么,你看我今科能不能中呢?”
陆游见众人夸他,越发摇头晃脑的像个测字先生,也学着用笔点着这个字说:“你这个‘葉’,乃落叶之叶。因为草在上,叶于草上,只能是落叶!”说着还故作深沉地直摆头,“落了!落了!还谈什么中不中!”说得众人大笑。这是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个测字先生,众人都当笑话看。陆游见大家高兴,更是意气风发:“你这一生荣禄嘛,好在‘木’于草下,尚有生命力,中是要中的,这‘世’在中心,非‘中试’(世)而何?而这木呢,又没有长出草上,不长,不长,下科定中!”
他在这里胡诌,叶黯的一生还真的被他诌对了。叶黯果然在过了两年,也就是绍兴十二年陈诚之榜中了个进士,而于绍兴二十一年便过早地谢世了。陆游说的“不长!不长!”谁知倒应了他的寿命!
叶黯既佩服陆游的诗才,更敬佩他的为人,叉手施礼说:“不知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陆游说:“在下陆游,字务观。这两位便是我哥哥,这三位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是一道来投考的。”
叶黯说:“小陆兄如此英年,便这等机灵,实在佩服!”
静之见大家很投机,便说:“既然我等都是来投考的,叶兄也不必摆摊了,就和我们住在一起可好?”
大家见大哥都这样请了,觉得叶黯也特风趣,便都赞成。陆游手快,早将桌前“赛谢石”三张大字一把扯下了。叶黯见大家这般热情,便说:“兄弟就住在这陈公祠,等下让我将桌子还了,和诸位兄台一道前去便是。”
他们畅游西湖,尽兴而归。快回到灵芝寺时,这才发现寺旁还有一座庙宇,门楣上三个显赫的金光大字:显应观。
叶黯说:“呀,原来显应观在这里,久想瞻仰,不知近在眼前,险些失之交臂!”
韩梓说:“嘿,西湖多的是庙观,有什么失不失的!”
“小老弟,这点你就不懂了!”叶黯说,“这可是关系着本朝的一件大事哩。”
韩梓说:“那你说来听听。”
“这得从当今圣上还是康王时说起,”叶黯边走边说道,“那时康王正被金兵追赶,逃到了巨鹿(今河北巨鹿),天正下着大雨,偏偏马又累死了,他独自逃亡在泥泞之中,浑身透湿,真的是狼狈之至……”
“且慢,叶兄饱读诗书,怎可用此二字加于圣上?不怕有罪吗?”升之认真地说。
叶黯知道自己说滑了嘴,伸了下舌头:“出言不慎,罪该万死!”
陆游说:“这有什么,小题大做!”
陆安赶紧阻止说:“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再给老爷添是非了!”
叶黯说:“老人家放心,这是我的不是,有罪我顶着就是了!”
韩梓早等得不耐烦了:“哎呀,你们真够婆婆妈妈的,这又没有外人,谁会去告密呀?叶兄尽管讲。”
叶黯说:“好,我讲。那时不仅天上下着大雨,而且也渐渐地黑下来了。康王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便不知往哪条路上走才好。正在心急如焚的时候,忽见前面的一条路上立着一匹白马,鞍鞯齐备,就是没有人。康王这时逃命要紧,也顾不上看是谁的马了,翻身就骑上,暗暗祷告:如果大宋有救,上天保佑让这匹马驮我脱险!马儿果然通灵,驮上康王就跑,但跑到一个祠堂前便不见了。康王上前一看,是崔府君祠,且不管他,进去躲躲雨再说。康王进得祠来,看到廊庑下有一匹泥塑的马,和驮他来的那匹马一模一样,而且马身上还满是汗水。康王心知是府君显灵,便倒身下拜,感谢神灵搭救之恩。并许下愿说,只要能保佑他逃出金人之手,他一定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因为他实在太累了,拜毕便歪在拜垫上睡熟了。”
陆游说:“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圣上登基以后,为崔府君新修的庙,所以叫‘显应’。”
叶黯说:“不错。原来这位崔府君名子玉,是唐贞观年间磁州(今河北磁县)鉴阳县的县令。因他为官清正,当地人民就为他立了一座生祠,以便他活着就受人间香火。不想过了四五百年,倒为康王显灵了。康王睡得正香,梦见神君以杖敲他说:‘快走!快走!’康王惊醒,出得庙来,天还没有亮。但那匹白马已立在庙门口。他骑上马后,昏天黑地的,也不知马儿把他驮向何方,只觉耳边风呼呼地响。天亮一看,到了玉斜桥(今江苏扬州市郊),迎头便是宝文阁直学士耿南仲来迎康王的队伍……”
陆游插嘴问:“这个耿南仲可就是那个劝徽钦二帝北行的坏蛋?”
叶黯说:“正是他。唉,圣上要不是总遇上这些投降派,中原怕是早就收复了!”
静之说:“其实主战派何尝没有,为什么就偏偏不用呢?”
“讨厌就讨厌在物以类聚!”说着陆游往身边的树上猛击一拳,树叶沙沙作响,“我真恨不得杀尽这帮祸国殃民的畜生!”
升之说:“连年兵连祸结,国破民穷,圣上能撑持到今天这样一个局面,已是很不容易了!”
陆游说:“什么不容易,偏安便安了吗?这次大考,我无论如何是要陈述这偏安的不是的!”
陈公实说:“小陆兄,论文嘛,等你到贡院时再去做,这里还是听叶兄讲,你就不要再插嘴了好不好?”
叶黯说:“不,我倒很钦佩小陆兄这样的个性。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了。圣上即位以后,为了感谢府君救命之恩,便在这灵芝寺旁盖起了这么恢宏的一座庙。”
升之说:“照此说来,崔府君岂止救了皇上一命,真是挽救了我大宋。作为大宋子民,我们理应进去拜一拜。”
说着便率先走了进去。大家也就都跟进来了。
这祠与一般庙观不同,因为这里没有菩萨,只在大殿正中修了一座崔子玉的坐像,唐巾唐服,手执玉杖,据说他敲醒康王时用的便是这样的玉杖。宽绰的大殿四周,满是名人字画,画的是北方的山水,而题字则多是赞泥马救康王的。整座大殿倒像是书画陈列馆。另一配殿,神龛上立着的便是救康王的那匹白马。马通体雪白,鞍饰皆金,显得十分华贵。相形之下,崔府君的像倒显得简朴一些了。四周也有许多题词,是盛赞这马的功劳的。仿佛宋廷之所以保存,全凭了这神仙和泥马,把这个神人仙马吹得神乎其神,完全忘了这是南北两地千百万军民英勇战斗的功劳!观内游人不少,香火很旺盛。庙祝见来了一群鲜衣儒服的公子哥儿,便殷勤地迎了上来。从他的谈话中,知道六月六日府君诞辰时,这里还要热闹,各种做小买卖的、玩杂耍的都来赶庙会,人们挤都挤不动。
除了陆游,大家都投下香钱,每人取了三支香燃了插上,然后一字排开,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就是陆安也在他们的身后跪拜了。
范端臣起身时,见陆游直挺挺站在一边没拜,便说:“噫,你怎么不拜?”
陆游说:“我瞧不起他。他将皇上引向南而不再引向北,坐在这里安然不动,也是一个投降派!所以我不拜。我要拜便拜岳元帅。去年金人求和,我们还大赦,对那些投降派论功行赏。听听岳元帅怎么说,‘唾手燕云,正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首以称藩’‘今日之事,可忧而不可贺,勿宜论功行赏,取笑敌人!’这才是我崇拜的偶像!”
升之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静之作为大哥哥,虽然木讷少言,但在这种场合,少不了也要教训他两句。他说:“小弟,你也太大胆了!这样的话,岂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讲的!”因为这时,正是秦桧专权的时候。
陆游噘着个嘴,便不再作声了。
时间在嬉游笑闹中过得特快,不觉间便到了考试之日。
礼部贡院在城北观桥西大中门。他们一行七人的住宿问题,早已由陆安打点安排,在贡院前临时租了两间房住下了。各人去到贡院交验了乡试已中的解牒,验证用印,等候安排日期入试。因为当时各州府郡县学子以及太学生等来参加考试的,不下万人,而贡院考棚只有千余间,所以必须分批安排,分期就试。陆安为他们买好了试篮、铺席之类的考场用品,一切就绪,单等应试。
到了考试这一天,各举子集于贡院竹门之外,等候放试。开门后,举子进入院内,各自寻找自己的编号就座。就座毕,知贡举、监试、各科的主文考试官等官员,于考厅前设香案,让各举子依次下拜。拜毕,考官入座,这才放下帘子,出示题目于厅额。题字大到足以使两廊考舍内的考生皆可看见。第一天考经,第二天考论,第三天考策。如果题中有疑难处,举子可以到考官帘前请示。主文考官在帘中详细解答,然后归位作文。考试期间不能出院,饿了,院内有点心甚至酒菜出卖,只愁吃不下去;纨绔子弟在这里依然可以有口腹享受。茶水也有士兵供应,生活是不成问题的。两廊有军卒巡视,所以也十分安静。直到申时才开门放举子出院。各举子这时便应将自己的试卷投入中门外的卷柜内。考卷上要写上考生自己的姓名。卷子收齐后,送到弥封所封卷头,即将举子所写的姓名贴起来。不仅弥封所封名,卷子经弥封后,还要送到誊录所由抄手重新誉录过,这才交各房考试官考校。所以各房考官不仅不知卷子是谁的,甚至连笔迹也认不出。如果卷子被房官选中,再发往各房复考。各房都选中了的,这才呈交主文考官。主文考官于誊录所调取原卷,点对批取,分别等次,然后申报吏部,禀奏皇上,最后取旨揭榜。
三场一毕,大家回到了住处。陆游首先高兴地告诉大家,他不仅策论都是大谈恢复,就是经文试题《王者不治夷狄》,也是大谈如何尊王,何以不能向夷狄称“侄”!当时宋朝正是向金人称“侄”的。听得陆安只是摇头叹气。
升之未免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小弟此论,高则高矣,只怕不中!”
“我问中不中干什么?”陆游瞪圆了两眼,“皇帝开科取士,所立策论,不就是希望听到天下有识之士的心声吗?反正作为大宋臣民,我的肺腑之言是掏出来了。至于听与不听,或者中与不中,都不在我了。而如果皇上有此诚心以广开言路,我们知而不说,说而不尽,反以阿谀取容,窝着良心讨好,虽然高中了,也不怎么光荣!”他最后又加了一句:“我只凭心,不问中不中!”
这一次果如叶黯所测,只陆静之一人中了。
这次主考官是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孙公近。孙公近为一时词宗,翰墨主盟,名重朝野。太学生们在他府上走成一条线,就是希望能得到他的一声称赞,便可以名噪士林了。可是孙公近一向严谨,从不轻易赞赏人,但是这次见了陆静之的墨卷,却大加赞赏,以为文章写得如此典丽,定是翰院之光!经他这么一评价,一夜之间,陆静之的声名便高出人上,朝中之士,慕名而来结识的,车马喧阗,把整个灵芝寺闹得如逢盛会,让元照大师也应接不暇了!
宋朝进士及第后,题名游宴,另有一套,这里且不说它。单说他们弟兄几个,都争着让静之请客。静之只好委托陆安,在太平坊最有名的酒楼包了一桌酒,请这帮小兄弟,连陆安在内,正好八个人。
陆游一听酒宴设在太平楼,便说:“我不去!”回头对陆安说,“你是怎么当差的,白在陆家待了五十年!”
别看陆游只十六岁,却把两鬓斑白的陆安训斥得面红耳赤,不断地说:“是!是!”
大家很奇怪,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太平楼是大将军张俊利用他的部队为他营建的。他怕他的士兵们逃跑,便在他们的腿上刺上花纹,所以人们称他的部队为“花腿兵”。有的士兵因为不满他们大帅的这种举动,在建楼时边抬石头边唱道:“张家寨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陆游说:“连普通的士兵都懂得要救还徽钦二帝,不然还有脸称什么‘太平’!这种地方我是不去的!因为我怕愧对‘花腿兵’。”
升之说:“就你名堂多!”
静之说:“小弟讲得也有道理。”只好叫陆安去退掉。陆安这次懂了他小主人的心意了,便在北瓦找了家叫庆春楼的馆子另订了一桌。这次陆游高兴了,因为北瓦是临安城最大的娱乐场所之一,更主要的是,这里也是抗金名将岳飞和韩世忠府邸所在的地方。他仰慕已久,能有机会到那儿去瞻仰一番,当然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