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戕羽归来

唐琬走后的第二年,陆游的父亲去世了。在不到两年时间内,他接连失去了两位最亲爱的人,这对于他的打击是巨大的!父亲的死,使他得以荫补登仕郎,一个最低级的正九品文职散官。虽没衙门可坐,但却给了他另一个上进的机会。

原来宋朝规定,现任官员也可以应进士试。只是有个严格规定:如果考试不中,不仅已有的官职要丢,而且今后还不许再参加任何考试,甚至连累保举他的官员也要受到极重的处罚!这是因为宋朝的荫官极滥,如果不严格限制,都来考试,恐怕要把整个临安城都挤炸了!后来虽然政策放宽了一点,允许一人有考两次的机会,但两次不中,处罚是一样的。这种考试,便叫“锁厅试”。就是说,官员参加考试去了,他所视事的厅得锁起来。

陆游既为登仕郎,便有资格参加锁厅试。登仕郎不过九品,这种恩补的官,上升是很困难的,陆游自然是不愿以恩补终此一生而放弃进士及第的希望,他毕竟不是“纨绔子弟”。高宗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三月,二十九岁的陆游又来到了临安。这次他不愿再住到灵芝寺,也无颜再到保和坊,便在靠近贡院的报恩坊找了间民宅住下了。

这一日他从文友那里谈得很晚才回来,因为明日就放榜,所以大家很激动,不觉间就过了半夜。报恩坊静悄悄的,所有的院门都关闭了,大街上连只野狗都没有。只有如水的月光,把整个街道洗得无比明净,踏上去,如踏在浅清的水里。虽已是暮春,深夜里,依然寒凉。

忽然间,幽咽的琴声不知从谁家的小楼里飘起,在这寂静的夜里,如泣如诉,虽缥缈无踪,却是丝丝入耳。陆游一下想到了九年前他和唐琬在上元节踏月归来的情景,月光依旧似当年,只是身边却少了一个紧紧偎依的倩影!孤独的影子拉长着,一阵寂寞空虚的惆怅,瞬间袭上心头,他的脚步声便分外沉重起来。

他推开了院门,门没闩,只是虚掩着,显然留门是等他的。他便反手闩上了。

他的房紧靠院门边。他走进房内,点燃了灯,拉长的身影,一下顶齐了屋脊。他感到今日的书斋分外空荡,也分外凄冷。

他无聊地坐到灯前,不知怎的,今夜他不想睡。琴声犹自远远传来。这琴声分明传出了幽怨,使他想起唐琬为他《菊枕诗》所弹的琴曲。那琴声当时是多么地欢快,而此时所勾起的,已成一腔苦涩的思绪。恍惚间,似乎弹琴的就是他的琬儿。他仿佛坐在松间,听那挹翠楼上的琴声。

因为只有他的琬儿,懂得他此时的心意。

锁厅试三场已毕了。他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文章精妙,虽没有了少年时认定富贵逼人的狂态,但按说高中是没有问题的。不过他已考过几次了,他知道,考场的得失,不是全凭文章好坏的。正所谓“不要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而试官又往往听命于当政的。自己力图恢复中原之良策,尽管头头是道,鞭辟入里,但不一定能得到朝廷赏识。这幽咽的琴声,显然是她不得知音才弹出如此怨苦之调的,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没有知音!故听着听着,心思与琴声交汇,他竟痴痴落下泪来。待到觉得脸上冰凉,胸前早已湿了一片。

恍惚间,唐琬拿了件银狐大氅给他披上,深情地说:“相公,夜已深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陆游一见唐琬,立即拉住她的手:“琬儿,你这段时间到哪里去了?让我想得好苦啊!”说着一把抱住了她。唐琬倚在了他怀里,正待细说,“嘭嘭嘭”,外面人急切地拍着门。“不好!”唐琬一下推开陆游说,“你母亲又领人抓你来了!”说着一闪便不见了。

“琬儿!琬儿!你回来!”陆游大叫,他要起身去抓唐琬,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爬起一看,灯油早已燃尽,微见晨曦。哪有什么唐琬!

“嘭!嘭!嘭!”

真是有人敲门。陆游掐了掐自己,顿感生疼。不是在做梦!

“琬儿!”陆游叫着,向四周望去。

门外听见陆游的叫声,便连捶带喊起来:“陆兄,大喜了!快开门,大喜了!”

陆游出得斋来,打开院门,原来是住在附近经常在一起切磋举业,也是来应试的几位荫补官儿。他们不等陆游邀请,便一窝蜂似的都挤了进来,七嘴八舌地说:“陆兄,高中了!”

“谁高中了?”陆游还在梦中。

“你高中了呀!”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显然,他们之中有一人高中了,似乎咸与同光。

“我?”陆游还有点不相信,和大家一比,他太冷漠了。因为他实在很难从刚才巨大的失落心境中出来!在潜意识中,未尝不怪这些人多事!

“可不是,”一位叫何长祚的说,“我们半夜守在那里等着放榜,榜一出,第一个名字就是你。锁厅荐送第一名,不得了哇!”

“第二名是秦埙,第三名是曹冠。”大家七嘴八舌说着,也搞不清是谁在说。

陆游到了此时,可算是清醒了。便问大家:“兄弟们可高中了?”

“唉!”一片叹息声,“说来惭愧,兄弟们今年都‘康了’!”

这“康了”是本朝的一个笑话。有位秀才叫柳冕,平日多禁忌。因为他是秀才,最忌讳的是那个落第的“落”字,所以搞得一家人连说安乐都不敢,因为“乐”字听起来像“落”字,要改说“安康”。一次他考试完毕,命仆人去看榜。仆人回来,一脸紧张之色,因为柳冕落榜了,他不敢说“落”,故此紧张。柳冕急切地问:“到底怎样了?”逼得急了,他忽然想到用“安康”代“安乐”,便苦着脸说:“秀才康了!”从此,秀才落第,都戏称“康了”。

陆游为了安慰大家,便说:“这没有关系,小弟这已是第三次考试,今日侥幸得中,怎知下次不是兄等?走,让我做东,为诸兄预先祝贺如何?”

何长祚说:“赊欠免言。我们他日得中了你再请不迟。这次还是我们大家做东,为阁下作贺吧。”

大家也由不得陆游推辞,一起把他拥到了太和楼。太和楼是户部检点所办。在这里饮酒的,大都是学士官人,一般人是不能进去的。

官办酒楼,果然气势非凡。楼上是一间间的阁子,陈设古朴典雅,格调清新,所用的杯盘碗盏,一色的烂银造就,红锦铺地,为了那一份气氛,虽是白日,却仍然燃着宫灯,显出一派华贵,的确是一个最适宜于饮酒作乐的好地方。他们八人,刚好一桌,便选了间小阁子坐了。

小二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前来应试的新贵,殷勤地呈上菜名册,毕恭毕敬地说:“小楼南北大菜,东西名点,一应俱全,请学士们赐点。”

大家推陆游先点。

陆游见推辞不掉,便说:“弟乃越人,先来几样海鲜下酒如何?”

众人说:“这样最好。”

陆游指着菜单对小二说:“先来一个白蟹,一个蚶子烩,一个米脯风鳗,一个鲜虾蹄子烩。”

何长祚是临安人,有点卖弄知识地说:“陆兄点对了。这个鲜虾蹄子烩可是这里的名菜。前年圣上驾幸清河郡王府时,郡王爷张俊便是从他们这儿特定了这个菜作御膳的。陆兄高中省魁,预计殿试定当也是个第一,理应再点一个三元四喜,以资庆贺!”他说的这话,倒也并非全是奉承,因为虽属省试,并非分散在各省,大家都集中到了这里,殿试还是原班人马。

有人说:“我看还得加一个潭笋,取其节节高升之意!”

“啊!”另一个抢着说,“那跳龙门之鲤也不可少,再来一个红烧全鲤。”

大家还争着要报,陆游说:“不少了,再多就吃不完了!”

何长祚说:“这只七样,若要发,不离八。再加一个群仙羹,借陆兄的光,也给我们大家找点彩头,各位仁兄想必都赞同吧?”

大家轰然应和叫好:“还是何兄才高!”

何长祚笑着说:“惭愧!惭愧!才高于吃,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了。好,大家既然夸我,我就再点四个冷盘:‘一个兔豝,一个鹅鲊,一个糖炙骨,一个银丝肚吧。’”

小二见没点酒,便问:“相公们喝什么酒?”

何长祚益发地包办了:“自然是状元红了!”

小二答应了下去,不一会,分别用两个大银盘托了这些菜来,真是色香俱全,看看都有味!

大家正在鉴赏评论之时,一个叫娄去旧的人,原籍河南府,好不容易从敌占区偷渡了过来。他不懂南方的规矩,见大家指指点点地评判着却不下筷子,便拿起筷子就往那黄河鲤鱼上戳,边戳边说:“何必指指点点,尝一尝不就知道了!”他家在黄河边,但由于金人的统治,实在是好久未尝到家乡的鱼味了,一见如此肥美的大红烧鱼,他怎能按捺得住!

他戳起一大块正往口中送时,众人早已哄堂大笑。连一旁站着的小二也捂着嘴巴笑了起来。见众人这么一笑,他筷子上夹着的鱼便不敢往口中放了,尴尬地说:“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吗?”

何长祚说:“老弟,你太性急了。这呢,叫‘看菜’,是先送来给我们看的样品,不是吃的。等我们看了没意见了,他们便会按照此样品做好再送上来,那时才是吃的了。”

娄去旧本来一张方脸就很黑,听他这么一说,黑脸抹不开,变成酱紫色。他讪讪地放下鱼,嘟嘟噜噜地说:“南方人就是这么不痛快,这算啥规矩嘛!”

小二把菜上齐后,在一旁弓着腰说:“相公们可要‘点花牌’?”

娄去旧本来就窝着火,把手一挥:“去!去!去!爷们要吃酒,没工夫看花!”

“唉,这个娄兄你又外行了。”另一位说着从小二手中接过一个折子样的小本子,展开指给娄去旧看,“喏,这花是本坊名妓,可不是你那芍药牡丹。‘点花’,就是问你要叫这个册上的哪个姑娘来陪你。”

陆游也不懂,但当他侧眼看见那册子上满是女性的名字时,心中也就早明白了。

娄去旧听了大喜,叫道:“客中正嫌寂寥,还问什么,拣你们这里最好的叫几个来就是!”

大家有要的,也有不要的,八个人只点了四个,陆游没有要。点的无非春兰、秋菊、怜怜、惜惜之类。不一会,只听得阁楼上楼板乱响,燕语莺啼,先后下来了四个粉头。原来当时各大酒楼都有自己的妓女,凭栏待招,称为“卖客”,所以一呼即至。四个粉头,姿色倒也过得去,只是穿着太艳了一点,反倒觉得只是一堆彩缎粉脂、珠光宝气而已,本色倒没了。只有惜惜比较淡雅。娄去旧要了春兰,何长祚要了怜怜,却把惜惜推给了陆游。有了她们,席上自然就更热闹了。

这边正笑闹着,对面阁子里也来了一帮子人。何长祚一见,便对陆游说:“那一个穿大红绸衫的便是秦埙。”

陆游看他时,秦埙也正在望着陆游。他身边也有人在为他向这边指指点点,他便望着陆游一笑。

娄去旧说:“秦埙靠了他爷爷秦桧,年纪轻轻的便当上了敷文阁待制,从四品的大员了,还来和我们争进士!老子要是当上了四品大员,早在家中抱着成群的妻妾睡大觉,绝不会到这里来受这种窝囊罪!”

何长祚说:“有了钱的想做官,做了官的想出名!你想想,待制该有多少?我们固然是望尘莫及,但作为秦太师的嫡孙,那就不在话下。状元就不同了,听说秦府传出话来,要秦埙作今科状元哩!”

他们正说着话,却没注意到身边的几位妓女都跑到那边伺候秦埙去了!

娄去旧气得恨恨地骂:“真不是东西!”

陆游见自己身边的惜惜没有动,不禁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过去?”

惜惜说:“其实她们只是怕秦大少,心中正不知怎样恨他哩!我虽恨他,却不怕他。我已沦落至此,生不如死;死对于我也许还是一种解脱!所以没有必要去对他装出一副笑脸。”

一席话说得陆游大为起敬,便跷起大拇指说:“想不到风尘之中,还有你这样有骨气的女子!可敬,可佩!”

惜惜脸一红,感激地说:“在达官贵人中,居然还有敬佩我们这种下贱人的,我看也就只有陆相公您了!”

“你们都错了,贵人终归是贵人,贱民终归是贱民,很少相通的!你们只能是例外。君不见那边——”娄去旧笑着说,随即往秦埙那边一指,“妓女还是妓女,老爷还是老爷!”

何长祚说:“娄兄何必责怪她们。你没听说我们士林之中,不也有主动上秦府去献殷勤的吗?还说什么‘乾坤二百州,未有托身之所;水陆八千里,来归造命之司!’这样的话出自读书人之口,恐怕更恶心吧!”

陆游说:“何兄又何必说士子,就是命官又如何?你们看。”说着指着酒楼上张贴的一张画。

大家随他手指看去,只见画上画的是一只波斯猫。旁边有一行字:“发现此猫报告本府,获实后赏钱一千贯,能毫毛无损地送交本府者,封官保义郎。”下面赫然是临安府的大印。绍兴时,武官散阶为六十阶,保义郎是第四十九阶,虽是散职,也算是低级军官了。一只猫的价值,竟有这么大?看得大家一头雾水。

娄去旧说:“这是什么猫?这么贵重呀!”

陆游说:“这是秦埙的妹妹崇国夫人的猫。前不久跑不见了,因为这是夫人心爱之物,所以责成官府限期找到。官府怕受责,只好悬此重赏了!”

何长祚笑着说:“这是春季,猫发情了。崇国夫人有人陪着她玩,她的猫没有公猫,不跑才怪!只是不知便宜了哪只野猫!”说得大家都笑了。

陆游说:“你们不是认为一千贯、四十九阶官衔太贵重了吗?告诉你们,这比起临安府知府大人和满都城守备的军官大人们的前程,恐怕就便宜得不知哪去了!”

娄去旧说:“难道找不到猫,还要撤他们的职不成!?”

陆游说:“崇国夫人正是这么说的!”

大家一听都笑了:“就凭这个女人!?”

正说着,没提防秦埙从那边走了过来。

娄去旧见秦埙来了,慌忙站了起来。慌乱中把自己的筷子带得跳了起来,把满满的一杯酒打翻了。他一边要扶正杯筷,一边又要慌着打躬作揖,弄得狼狈不堪。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笑脸相迎,叉手为礼。人多半是这样,尽管在背后说尽了别人的坏话,但在当面,还是客客气气的。

只有陆游仍自己细细斟酒,自顾自地慢慢饮着。

世事偏多尴尬。秦埙对这些站着笑脸相迎,并恭敬地称“秦大人”的人,似乎没有看见,却偏偏要走到坐着不理他的陆游跟前,还主动一揖,口称:“务观兄请了,小弟秦埙,这厢有礼。”

正所谓“礼尚往来”,人家以礼相请,陆游再傲,自然也不好坐着不理,只好也站了起来,叉手为礼说“不敢当”。

秦埙这人,也许出娘胎就自大惯了,并不讳言什么,径直说:“本来家祖见小弟屈居兄下,十分不满,连座师陈之茂陈大人也要处以贬谪的。幸亏家祖见到陆兄试卷,惊为奇才,这才没有追究陈大人,并要小弟致意,邀陆兄到舍下一叙。小弟正愁无缘识荆,不知在何处找到阁下,却不期在这里有幸相会,真是有缘得很。家祖十分期望见到务观兄,想必务观兄也是乐于命驾的了?”

在秦埙意中,谁不想巴结他们秦家,只愁无人引荐,更没有说请不到的。就是他的妻舅王家,仗着秦府之势,在吴县,深更半夜去叫太守,太守都不敢不去!现在秦桧亲自邀请,这是何等的机遇!所以秦埙感觉到陆游听到他的话肯定会感激涕零,说完便笑眯眯地等待着陆游来恭维自己。

出乎他意料的是,站在他面前的陆游只是冷冷地说:“请转告太师,至圣先师孔夫子教诲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务观久知太师在朝一直是主持和议大计的,而务观却只想恢复中原,迎还二帝,主张抗金。既然在下与太师的志趣南辕北辙,如冰炭之不可同器,自然见了面彼此也不会愉快,所以我看还是不去见面的好,恕小弟不能从命了。”

一席话,不软不硬,却说得席上的人包括秦埙在内,个个目瞪口呆,这不仅是不识抬举,简直是自找杀身之祸嘛!当朝秦太师岂是可以顶撞的?

秦埙脸上的笑僵硬了。自他出世以来,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轻蔑:“好!好!好一条硬汉!我算见识了你了!你会知道你今天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的!”说罢,袖子一甩,气冲冲地径直下了酒楼,连那边的阁子也不去了!

倒是那边阁子里的人,一直在注视着这边的事态,见秦埙大怒拂袖而去,谁还敢留下喝酒?便也一个个都追了出去。有个贪杯的,抢回一步,急急抓过桌上一杯酒,倒在口里,便又匆匆地追下去了。

这边桌上的人,见陆游闯下了大祸,唯恐连累自己,一个个慌张地一揖而去。好端端一桌酒席,弄得只剩下陆游一人!

陆游这才感到自己的孤独,不禁怔怔地坐在那里。

惜惜不知他怎样了,小心地说:“陆相公,您怎么了?我扶您回寓休息吧?”

楼上空空的,只有惜惜仍在这怜惜地看着陆游,脸上一脸关怀之色。陆游望着她苦笑了下:“我没有什么,倒是觉得很痛快。人生也难得这样痛快几回,所以我真的很好,谢谢你的好意,我可以自己回去。”

陆游站起,抬脚刚要走,忽然听到楼梯上有响声,又上来几个人。他没理来人,甚至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因为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能称得上朋友的已不多了。

他不理来人,来人偏要理他。

就在他低头擦肩而过时,来人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说:“游弟!”

这声音好熟!

陆游抬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叔伯哥哥陆升之。只是这时他已经不是昔日的高冠博带名士派头,而是紫袍玉带、二品大员的服色!白面微须,一脸舒心得意的微笑。后面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的官员,和几个文士打扮的篾片。

“仲高哥?你这是……”陆游上下打量着他这一身,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陆升之原来也和陆游一样,不过靠父荫补了个右通直郎,从六品的散官,比陆游高也高不到哪儿去。五年前也就是绍兴十八年中了进士后,提举两浙市舶,官职依然不怎么样!今日真个是“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怎么一下爬得这么快呢?

陆游虽没说出口,但那一脸疑惑的神色已告诉升之了。升之见他一脸疑惑,不禁得意地哈哈大笑:“怎么?你瞧我这一身服色不相称,是不是?你不会以为我是偷的或是借的吧?”

陆游尴尬地说:“哪能,小弟只是不知道仲高哥高升了。来不及贺喜罢了。小弟高兴还来不及哩,怎会有其他的怀疑呢?”说着记起自己刚叫的一桌酒席,便说,“喏,那边是小弟请客摆下的,幸还未残,就此方便,我们先喝几盅,算给您祝贺,以后再正式补请如何?”

升之拿眼角将那桌酒菜瞟了一下,皱着眉头说:“唉!这种酒菜怎么能吃?来,今天愚兄请客。”说着亲热地搂着陆游的肩,到了另一间更为精致的暖阁,一边拉陆游在自己身边坐下,一边吩咐小二:“老爷今日升了官,又碰见了锁厅荐送第一名的弟弟,要高兴高兴,不必多问,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菜摆上就是!”

升之指着跟他来的一帮人对陆游说:“这是我的一帮兄弟。”然后又对大家指着陆游说:“这是我的堂弟陆游。大家都已知道了,锁厅荐送第一名!”

桌上响起一片阿谀声。

陆游看看他那一帮所谓的兄弟,大都是猥琐利禄之徒。和这些人在一起,心中未免有些不快。但想听听升之是怎么爬得这么快的,也就只好耐着性子坐下。

惜惜一直不忍心离开受到朋友伤害的陆游,所以也就仍然跟在他的身后侍候。

一个篾片说:“陆兄果然是风流才子,有这么漂亮的美人相侍左右!我们叫的人呢?怎敢冷落了我们的宗正大人!”

此言一出,大家都跟着催。

“来了!来了!”小二一个劲地答应,跟着就上菜,山珍海味,堆了满满一桌子。同时叽叽喳喳的几位名妓也都来了。于是他们划拳喝令,打情骂俏,把暖阁闹得个乌烟瘴气。

陆升之春风得意,让众人与妓女们去打闹,自己对陆游说:“孟坚这个人,你想必是知道的?”

陆游说:“我当然知道。他父亲李光李参政和家父本是极要好的朋友。记得李参政因反对秦太师被贬时,特地来向家父辞行,还慷慨激昂地说‘赵相(鼎)贬谪过岭,悲忧出涕。我就不同,谪命下,青鞋布袜,穿了就走,还像女人那样哭哭啼啼的不成?’他说这话时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唉,”升之叹息着说,“你哪知道,这位老先生既然被贬了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贬所思过呗,嗨,他却不,非要写什么私史!你想,以他的为人,所写的私史当中还能有什么好话吗?自然是对朝廷、对秦太师的不满了!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陆游奇怪了:“既然是私史,这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升之说:“他儿子告诉我的呀,这还能有假?”

“李孟坚?”陆游还是有点不相信。

“嗯!”陆升之肯定地说。

陆游说:“我只是奇怪,一个犯官写私史这杀头毁家的大事,孟坚又不是傻子,他怎会轻易地泄露于人?”

升之高兴地说:“你还不知道,我和孟坚可以说是割头换颈、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陆游说:“这又怪了,告诉好朋友怎么说是‘跟自己过不去’呢?除非你去告密?!”

“唉,这怎么叫告密呢?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升之叫屈道,“有道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我辈官身,怎容得私情,自然是应当大义灭亲,就是父子兄弟尚且不顾,何况朋友!”

惜惜看到陆游的脸色很难看,赶紧给他递上一条热毛巾。

陆游拿到毛巾便往桌上重重一拍,只因毛巾太柔软拍得不响,不客气地问:“所以你就去告密了!?”

“唉,可惜。”陆升之倒了一杯酒在口中,似乎要把这一可惜之遗憾一口吞掉,摇摇头说,“我还没有这个资格可以直接见到秦太师,我只向我的上司两浙转运判官曹泳曹大人讲了。”

陆游这才明白:难怪李世伯一贬再贬,孟坚贤弟被抓了起来,你一下就升到了二品京官!

陆升之还非常懊恼地说:“唉,我要是能接近秦府,这次临安府的差事就是我而不是曹泳了,他不过是沾我的光;而我自己倒只捞到个宗正丞!你说可气不可气?”

陆游讽刺说:“宗正丞管理皇家事务,权大着哩!”

陆升之已连干了好几杯酒,早有些麻木了,听不出陆游的许多话外之意,仍按着自己的思路委屈地说:“你以为龙子龙孙的事是好管的?那是轻也轻不得,重也重不得的,有什么差错,罪过肯定归我!”

陆游的酒也许是喝多了,因为他在听陆升之的讲话时,凡听到反感之处便猛倾一杯酒在口里,此时已不知喝了多少杯了,旁边的惜惜拉都拉不住。也许是醉眼蒙眬,也许是心理作用,他这时看到的陆升之,越来越不像他以前的模样了。要说以前是使他反感,而今则是使他恶心!宋朝重理学,讲究的是尊卑有序,陆升之毕竟是跟他从小便在一起长大的兄长,他不能破口大骂,但胸中积了一口秽气,实在是不吐不快,便说:“哥哥做了这么大的官,小弟理应送点贺礼。”

陆升之说:“自家兄弟,这倒不必。”

陆游说:“只是客中无以为礼。这样吧,‘秀才人情纸半张’,我便送一首诗给你好了。”

陆升之听说陆游要送他一首诗倒是很高兴:“这样最好。为兄不仅欣赏你的诗才,更爱你那一手飘洒俊逸的字,这比什么礼物都好。”

陆游便对惜惜说:“你去向店家要纸和笔墨来。”

惜惜很快拿来了一大张宣纸,铺在另一张方桌上,好在那时大酒楼经常有人题诗作画,笔墨都是现成的。

陆游有些不胜酒力,刚站起要迈步,一个踉跄便又坐了下去。惜惜连忙将他扶住,一直扶到铺纸的桌子跟前。众人见陆游要题诗,都想见识一下这位锁厅荐送第一名的文笔才华是否真如传说的那么好,便都围拢了过来。只见他伸手拿起笔,借掭笔之机,略作沉思。惜惜为他牵纸,他望了惜惜一眼以表感谢。惜惜抿嘴一笑。陆游的笔便如急风骤雨般洒向白纸,字极飘逸,而刚峻凌厉之势,又咄咄逼人。大家顺着他写出的字念道:

兄去游东合,才堪直北扉。

莫忧持槖晚,姑记乞身归。

道义无今古,功名有是非。

临分出苦语,不敢计从违。

上款是“送仲高兄宫学秩满赴行在”。“行在”即皇帝临时驻扎之地,这里自然是指临安。高宗不敢向国人宣布杭州就是宋廷的首都,那样就表示他放弃汴京了,故将杭州改称临安,虽然临安的建设是首都的模式,却不敢称“都”,还是只能称“行在”,表示还是要收复汴京这个首都的。这只不过是文字游戏,不给人们以口舌罢了。下款是“愚小弟务观醉书”。

诗写得太直白了。虽然一开始便夸陆升之有才,但接着便要他记住“乞身归”。陆升之刚得意,他便要他急流勇退,仿佛迟了便不得全身而退似的!这话岂不让他扫兴。殊不知陆游已感到陆升之如此卖友求荣,以牺牲正义之士为敲门砖而无耻地投靠到秦桧门下,是绝无好下场的。接着说“道义”,更是有点教训的味道,做人都要讲点道义。这分明是骂他做人不讲道义嘛!而“功名有是非”,是说大丈夫之于功名,应有所为,有所不为。有的功名是荣耀,有的功名也许就是耻辱!这不是说陆升之今日的功名是“非”的吗?最后,他明知自己说的是“苦语”,还要“不敢计从违”,倒似在仗义执言,稳站在教训者的地位了!

陆升之看得明白,刚才满脸酡颜,尽化作怒气蒸发掉了。有的篾片帮闲只懂得拍马屁,见陆游的字写得又快又好,也没注意陆升之的脸色,便鼓掌叫起好来。有懂得诗文的,便不禁暗自摇头,见了陆大人的脸色,更是噤声不响,觉得陆游这个人,未免太不知趣。

陆游根本没有把身边围的这一圈人当一回事,写罢自己看了一遍,觉得很满意,便和惜惜一起将字卷了,双手递给陆升之。

陆升之“哼”的一声,把手一甩,将字卷摔在地上,扭头就走。

惜惜从地上拾起字卷,对陆游说:“今日得识陆相公,真是三生有幸。您的墨宝既然那位大人不屑一顾,就请赐给惜惜,作为今日有幸识得相公之纪念,不知肯赏脸否?”

陆游说:“既然你喜欢,拿去就是了。”

惜惜卷起了字说:“感谢陆相公,惜惜先告辞了。”

陆游深感升之的不可理喻,再留下去也无趣,便说:“你既然要走,不如我送送你。”

惜惜含情脉脉地望着陆游说:“惜惜不敢当,但如果能够邀请到陆相公到敝寓去喝杯清茶,惜惜就满足了。昔日皮日休曾说过‘此时勺复茗,野语知逾清’。不知相公可有此雅兴?”

陆游听罢,哈哈大笑:“好个‘野语知逾清’,惜惜说非‘野语’,而是‘清’则逾之,这茶是一定要喝的了。不只为了清心,就凭你这一句话。走,此地既然不可留,我们就去喝茶去。”说着便拥着惜惜径自走下楼去。

礼部考试是在第二年即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举行的。这年陆游三十岁,正当而立之年。他以锁厅试第一名荐送,春风得意,文采焕发。应当说他的文字是更加成熟了,策论更为精辟,只是由于主考官换了人,这回连他也“康了”!

原来的主考官陈之茂,是一位敢做敢当的血性汉子。正是由于他敢违反秦桧的旨意,让陆游得了个第一,虽说是照顾了秦桧,把他的孙子秦埙放了个第二,但还是惹恼了秦桧。所以秦桧便把他贬了而换上了自己的心腹魏师逊、汤思退等去当主考官。按秦桧的意思,本想将陆游收罗到自己门下为己所用的,如陆游顺应其意,自然这次就会高中,且有美官可做。可当他听到秦埙回来转述了陆游在酒楼上当众发表的那一通大逆不道的言论以后,他就知道陆游将是自己今后的对手了,所以他命令魏、汤二人在这次考试中将陆游之名除去,决不许他踏入仕途一步,就是要把这个顽强的敌手扼杀在摇篮里!

魏师逊和汤思退从太师府出来后,高兴地互相拍肩以祝贺:“我们富贵的机会来了!”

本来各房通过的第一名又是陆游。到了主考官魏师逊那里,要调取原卷点批,并由他最后决定名次的。他一见第一名又是陆游,便将他的墨卷、誊清卷全都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而把秦埙排了个第一名,曹泳在扳倒李光的事上为秦桧立了大功,所以将其子曹冠放了个第二,另选了张孝祥第三。

当然,作为“御试”都要送到皇帝那里去走个过场。偏偏这次皇帝有兴趣要看看卷子。也许是他听到了锁厅试第一名陆游的名气,想见识一下他的文采。待他打开送上的榜文一看,便奇怪地问:“朕听说上次锁厅试荐送第一名的陆游,文采议论均极佳,怎么这次竟连他的名字都没有?为什么你们的取舍和陈之茂的标准相差这么悬殊!”

怎么会没有陆游的名字呢?只不过他的那一份墨卷已由魏师逊交给秦桧罢啦!魏师逊早有准备,便躬身奏道:“想必这个陆游,福命太薄,他在临试前忽然病倒,未能前来应试。”

根本就没有参加考试,皇帝也没办法,便说:“怪不得没有他,朕只知道他是这次考试中的可取之才,早想一睹为快,不想他竟因病未能应试,看来倒是与朕无缘了!”

汤思退忙出班奏道:“陆游的文字,臣也看过,满是暴戾之气,不宜接近圣上。即使这次前来参加考试中了,想必也并非陛下之福!请陛下不必为他难过!”

高宗翻开第一名秦埙的卷子,看得直皱眉头:“魏卿,怎么这秦埙策论上的文字,竟然和太师以及秦熺他父子俩平常对朕说的一模一样?是不是因为你们是太师门下,早把试题泄露给他,由他祖父或父亲代他事先作好了?”

魏师逊见皇上一语中的,吓得汗流浃背,赶紧跪下说:“臣等万万不敢!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想必是秦埙平日常侍候太师左右,听太师的话听得多了,耳濡目染,故出言立意极其相似也是自然的。臣等认为,太师德赞天人,有孙克绍箕裘,正是圣上之福,臣等不胜庆幸!”说罢连连叩头,说得皇帝也没话好讲了。

其实高宗赵构这个人并非昏庸之辈,只不过私心太重,享于安乐,不愿有所作为而已。所以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把戏:“那么多的白字作何解释?‘鹤鸣’写成‘鹤呜’,而‘呜呼’又写成了‘鸣呼’!似这等乌鸟不分,当得什么状元?你们这个考官又是怎么当的!?”

魏、汤二人万万没想到皇帝会看得这么仔细,立即又跪下叩头说:“臣罪当死!”虽说顺着太师当官重要,可若不如皇帝之意,却是可以随时掉脑袋的。命自然比做官重要,事到临头,也顾不了那多,便照直奏道:“取秦埙为榜首,这是秦太师授意,臣等不敢违抗!”

皇帝一听,也犯难了。若像往日那样,自己没看,由他们顺着秦桧的意思糊弄,自然弄到怎样便怎样算了。偏偏这次自己又过目了,且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如果最后仍让他们按秦桧的意见办,则将自己置于何地?以后在他们面前,还有什么天威可言,越发在他们心目中,只有秦桧而没有自己了。想到这里,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提起御笔一勾,掷了下去,起身去了。

魏、汤二人跪着拾起一看,御笔竟将第三名的张孝祥勾了个第一,而把秦埙置于第三了!两人对看了一眼,事已至此,只好朝龙案叩了个头,爬了起来。心中想的,怕是这一勾,自己的富贵也要大打折扣了。两个人只好灰头土脸地退了出来,硬着头皮,准备去挨秦太师的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