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亥时开始下的。
沈寒秋踏入金陵城时,檐角铜铃正响到第九声。青石板缝隙里渗出的胭脂香,让他想起黄衫女子心口爆开的银霜血。
城南旧巷第七间铺面,招牌上“朱颜记”三个字被刀痕劈成六截。门楣悬着的褪色绸缎,在雨中像条将死的赤练蛇。
推门的瞬间,十三枚铜钱贴着他耳廓飞过。柜台后传来算珠碰撞声,戴翡翠扳指的枯手正在拨弄血玉算盘。那人抬起头——双瞳灰白如蒙尘的琉璃,右颊烙着朵盛开的海棠。
“客人要买胭脂?”瞎子咧嘴笑时,露出满口银牙,“红胭脂遮活人泪,白胭脂盖死人脸。”
沈寒秋将青铜匣拍在柜台上。五根铁木柜柱突然翻转,露出藏在里面的暴雨梨花针孔。瞎子却按住算盘某颗珠子,机括声戛然而止。
“秤骨教的买卖,只谈斤两。”瞎子指甲划过匣面,青铜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他灰瞳里忽然闪过金芒,“三斤七两雪银,换左肋第三骨——苏枕雪倒是做的好媒!”
话尾还悬在梁上,沈寒秋的剑已抵住瞎子咽喉。玉龙剑寒光映出对方领口暗纹——那是西域天蚕丝才有的鳞状反光,整个江南道唯有锦衣卫千户以上军官才配穿戴。
雨声骤密。
瞎子突然吹熄烛火。黑暗中响起琴弦崩断声,沈寒秋急退三步,原先站立处插着七根孔雀翎。翎羽末端淬的蓝光,与追魂火符的颜色一模一样。
“陆九渊给了你多少银子?”沈寒秋铁剑横削,剑气掀翻八层胭脂盒。纷扬的朱砂粉里,瞎子袖中甩出金算盘,三十六颗算珠化作北斗阵型袭来。
剑锋撞上金算珠的刹那,沈寒秋看到了幻象:
十八岁的自己跪在刑场,刽子手的鬼头刀映出监斩官的脸——竟是七日前被他斩杀的马贼头目。刀落时,他怀中玉牌突然灼热,刀刃在触及脖颈的瞬间锈成尘埃。
幻象破碎。金算珠嵌进墙壁,组成“天物归真”四字。瞎子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翡翠扳指抵住他后心:“沈家小子,你可知当年三十七人为何独活你一个?”
屋外惊雷炸响。
闪电照亮柜台上突然出现的第三个人——穿蓑衣的渔夫正用鱼线勒紧瞎子脖颈,斗笠边缘滴落的却不是雨水,而是混着金粉的血。
“锦衣卫的易容术越发精进了。”渔夫嗓音沙哑如磨刀石。瞎子喉结滚动,竟从皮下顶出枚刀片割断鱼线,反手将翡翠扳指射向梁柱阴影处。
那里传来少女轻笑。
红伞如血莲绽放,伞骨末端迸射的银针将扳指击成齑粉。执伞人着藕色襦裙,裙摆绣着百鬼夜行图,赤足踝间系的金铃正与沈寒秋怀中青铜匣共鸣。
“三个瞎子唱戏,倒是热闹。”少女旋伞震飞蓑衣人的鱼钩,“但真瞎子早在两时辰前,就躺在秦淮河底喂王八了。”
沈寒秋突然刺向柜台后的博古架。铁剑穿透宋代青瓷瓶,瓶中淌出的不是酒,而是浓稠的黑血。血泊里浮起半块玉牌,与他怀中那枚严丝合缝。
惊天动地的机括声在此时响起。整间胭脂铺地面塌陷,露出下方青铜铸造的巨型秤盘。瞎子狂笑着跃上秤杆,灰瞳变成妖异的紫红色:“来!让老夫称称沈家遗骨的斤两!”
玉龙剑发出悲鸣。沈寒秋的衣袖突然自燃,火舌顺着皮肤窜向心口。秤盘另一端升起铁笼,笼中竟关着与黄衫女子容貌相同的九名少女,每人颈间都拴着刻满梵文的银链。
“苏枕雪不过是个罐子。”瞎子脚踏七星方位,每步都在青铜秤盘留下凹痕,“二十年前沈家用三十七条命养的蛊,今日该收成了!”
暴雨冲破屋顶。
沈寒秋在雨幕中挥出双剑,铁剑画圆,玉剑点芒。当剑锋触及秤盘中央的太极图时,怀中的青铜匣突然自动开启,三根水晶指针死死定在“贪狼”、“破军”、“七杀”三个刻度。
秤杆上的瞎子突然惨叫。他的翡翠扳指融化成一滩绿水,右颊海棠烙痕迸裂,钻出七条血蜈蚣。蓑衣人见状甩出烟雾弹,却被执伞少女用伞尖挑回,烟雾里顿时响起骨骼溶解的滋滋声。
“原来你才是秤骨教的量天人!”少女金铃急响,青铜秤盘开始倾斜,“沈寒秋,砍断东南角锁链!”
玉龙剑斩落的瞬间,铁笼里的九个“苏枕雪”同时睁开眼睛。她们齐声吟唱梵语,音波震碎所有胭脂盒。朱砂粉雾中,沈寒秋看见母亲的身影在秤盘彼端一闪而逝,手中捧着缺失的玉牌碎片。
当最后一道锁链崩断,整座青铜秤台坍缩成巴掌大的罗盘。瞎子化作白骨,蓑衣人只剩张空皮囊,执伞少女却早没了踪影。唯有柜台上多出朵水晶海棠,花心嵌着粒带血的算珠。
雨停了。
沈寒秋握紧罗盘走出胭脂铺时,整条街的灯笼同时熄灭。黑暗中响起马蹄声,骑手们举着的火把上,全都画着秤骨教的血符。
他拐进暗巷,却发现怀中青铜匣不知何时开了道细缝。借着月光窥看,匣内机括已变成截然不同的构造——三根指针正指向他心口,而刻度盘上赫然刻着自己的生辰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