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励耘学刊(2019年第1辑/总第29辑)
-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主办
- 16158字
- 2025-04-08 19:55:19
文学与文化研究
论战国时期“易说”的文本形态[1]
刘全志[2]
摘要:《易传》出自儒家说和道家说,都忽略了一个潜在的事实,即公共知识资源对《易传》的影响。与“易传”相比,“易说”更符合战国时期解《易》文本的称谓。结合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可知战国时期存在三种“易说”的基本形态:“卜筮预测易说”“伦理道德易说”“阴阳消息易说”。这三种“易说”不仅映照出《易经》在战国时期的传播形态,而且也昭示着今本《易传》的形成并非出自儒家、道家等某一学派,而是战国知识界共同努力的结果。
关键词:战国 易传 易说 知识资源
现存《易传》是《周易》之《彖传》上下、《象传》上下、《系辞传》上下、《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的总称,因有十篇,又称之为“十翼”。[3]关于《易传》的作者,自古以来多有争论。汉唐时期,《易传》一直被认为是孔子所作,这一观点最早见于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4]司马迁的这一记载被班固、孔颖达等人所继承。迭至两宋时期,在疑经思潮的推动下,学者开始认为《易传》非孔子所作,这一认识经过明清学者、古史辨学者的推动,影响深远。[5]20世纪下半叶以来,学界结合马王堆帛书《周易》、上博简《周易》、郭店简《语丛》等出土文献,认为《易传》虽非孔子所撰写,但一定是“为孔子门人及后学持续编纂而成”[6],即《易传》为儒家学派的作品[7]。与此相反,陈鼓应同样依据相关出土简帛文献,认为《易传》各篇均与黄老道家的思想具有一致性,《易经》哲学化的完成,显然“是受了老庄及稷下道家思想的洗礼”[8]。因此,陈鼓应认为,“《易传》(最为主要的是《彖传》与《系辞》)为道家作品”[9]。统观这些讨论,其中多有龃龉,而且轩轾难分,但其中又有一个共同点,即关注现存《易传》思想内容与儒、道两家的观念是否相合。其实,这一思路不但夸大了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之间的学术壁垒,而且也忽略了《周易》作为经典之于公共知识资源的意义和功能。为此,笔者将结合战国社会对《易经》的使用范围,讨论存在的各种解读形态,以期勾勒今本《易传》形成的知识资源。
在战国时期,《易经》被诸子百家普遍使用,各家使用的《易经》文本基本相同,这一点不但可以从上博简《周易》、汲冢竹书《周易》、马王堆帛书《周易》与今本《周易》的比较中得到证明,还可以从与《周易》同出的诸子文本中加以验证:上博简、马王堆帛书均有道家、儒家、法家、阴阳家文本,而汲冢竹书至少有阴阳家、小说家的文本。《易经》与这些诸子各家文本同出,足见《易经》传播的普遍性与文本的趋同性。与《易经》和后世传本基本相同相比[10],同一时期的“易传”或“易说”却形态各异。
“易传”之名见于《战国策·齐策四·齐宣王见颜斶》颜斶云:“是故《易传》不云乎:‘居上位未得其实,以喜其为名者,必以骄奢为行;据慢骄奢,则凶从之。’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削;无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功而受其禄者辱;祸必握。”颜斶所言,不见于今本《易传》。近代学者文廷式认为:“此战国以前之《易传》,盖真商瞿以后之微言。居上位云云,盖释上爻之辞也。”[11]文廷式推断的前提显然是司马迁所记孔子作《易传》并传之于商瞿,而《易传》作者并非孔子已被古今学者辨正。颜斶为齐国高士,思想观念偏向于道家士人[12],他所说的《易传》应是道家“易说”。当然以解释《易经》即为“易传”的说法[13],道家“易说”称为《易传》是合理的。但为了与传世《易传》相区别,笔者将先秦的解易文字一律称为“易说”。这一称谓也有文本依据,如今本《易传》有《说卦传》,传说为魏襄王墓中的汲冢竹书有近似《说卦》的文本《卦下易经》[14],这说明在先秦时期解释《易经》的文本可以称为“说”。战国时人的这一习惯应该也传承至汉代,如《汉书·艺文志》列有“易说四种”[15],传承于民间的费直“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16]等。另外,“说”也是流行于战国时期的文体,廖群指出“先秦著作除《周易》之外”都可使用说话之“说”,作为名词具有“辞说”“学说”“述说”之义。[17]以《说卦》及汲冢竹书而言,“说体”的范围不应将《周易》排除。以战国社会的风气而论,“说经”应是战国诸子的常态,如《孟子·万章上》孟子在与弟子咸丘蒙谈论《诗》之志时云:“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其中“说”的对象是《诗经》,以此为据,提倡“易教”的士人一定存在“说易”活动,这也许是《说卦》得以命名的前提。结合这些现象,笔者认为使用“易说”称谓战国时期的解《易》文本更为准确。
结合出土简帛及传世史料,我们可以确知,战国时期至少存在三种“易说”的文本形态:“卜筮预测易说”“伦理道德易说”“阴阳消息易说”。[18]
一 世俗社会所用:卜筮预测
《周易》从本质上讲,实为卜筮之书。《周礼·春官宗伯》记载太卜“掌三兆之法”及“掌三易之法”:
掌三兆之法,一曰“玉兆”,二曰“瓦兆”,三曰“原兆”。其经兆之体,皆百有二十,其颂皆千有二百。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
《周礼》成书于战国时期,所记虽有依据,但多有追求整齐、完美之构想。其中的“三兆之法”,郑玄注云:“兆者,灼龟发于火,其形可占者。其象似玉瓦原之舋罅,是用名之焉。”[19]可见,商周时期的“龟卜”至少是“三兆之法”中的一种,所谓“其经兆之体,皆百有二十,其颂皆千有二百”大致可认为即“龟卜”后所记录之卜辞。至于“三易之法”,郑玄注云:“《易》者,揲蓍变易之数,可占者也。名曰《连山》,似山出内气变也。《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而藏于其中。”[20]可见,“三易之法”即可视为“蓍占”,《连山》《归藏》《周易》分别采用不同的“蓍占”方法。由《周礼》所言“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可知,《连山》《归藏》的大致形态与《周易》相同。1993年3月,湖北江陵王家台15号秦墓中出土了394枚竹简,经整理共约4000字,内容是易占。[21]这篇“易占”内容因与传世文献所引《归藏》遗文相同,随后被学界命名为《归藏》。秦简《归藏》所用卦名、卦辞、占辞多同于《周易》,其记录黄帝、炎帝、蚩尤及夏商周三代的传说[22],成书时间似在春秋战国之际。无论如何,秦简《归藏》的现世,至少证明了在战国时期,存在与《周易》相近的“易占”著作。《周礼》的记载虽反映“龟占”与“蓍占”同掌于太卜,但并未透露它们之间的联系。对此,现当代学者多有探讨,并基本形成了共识——卜辞、《归藏》之辞是《周易》卦爻辞形成的重要来源,如台湾学者屈万里曾用大量的事实说明易卦因袭龟卜[23],余永梁从句法和成语两个角度说明易辞仿卜辞而成[24],林忠军论述《归藏》对《周易》的影响,认为《周易》爻辞中存有“曰”字是卜辞、《归藏》的遗存[25]。
无论如何,《周易》归于“太卜”职守,用于卜筮活动,应是春秋以前的成例。从《左传》《国语》“易占”事例来看,专业的卜官有卜正、卜招父、卜徒父、卜偃、筮史、卜楚丘、蔡墨等,而有些卜官往往又集史官于一身,如《左传》“庄公二十二年”之“周史”、“僖公十五年”晋之“史苏”、“襄公九年”鲁国之“史”、“昭公七年”卫国之“史朝”、“哀公九年”“晋赵鞅卜救郑,遇水适火,占诸史赵、史墨、史龟”等。就卜筮的事项而言,大致是灾异、疾病、归国、生子、嗣君、祭祀等,基本如同《周礼》所云:“以八命者赞三兆、三易、三梦之占,以观国家之吉凶,以诏救政。凡国大贞,卜立君,卜大封,则视高作龟。大祭祀,则视高命龟。凡小事,莅卜。国大迁、大师,则贞龟。凡旅,陈龟。凡丧事,命龟。”总之,《左传》《国语》的“易占”事例说明,在春秋时期,各国均有专职于卜筮事宜的官员。
战国时期,王纲解纽,社会急剧变革,诸侯各国的官僚体制随之变动,各阶层人员也频繁流动。这就打破了《周易》流行于“官方”的成例,使之开始流向更为广阔的社会空间。换言之,原属于王室或国君的卜官、史官有一部分继续世守其业,而很大一部分却流落于民间或社会下层,成为民间的卜筮者,如《荀子·非相》中的姑布子卿、唐举,《史记·日者列传》所记载的司马季主等。从事民间卜筮的人数众多,但见于典籍者为数甚少,这里固然存在如司马迁在《史记·日者列传》中所说“古者卜人所以不载者,多不见于篇。及至司马季主,余志而著之”的原因,但更为主要的原因则如司马季主所言:
夫卜筮者,世俗之所贱简也。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夸严以得人情,虚高人禄命以悦人志,擅言祸灾以伤人心,矫言鬼神以尽人财,厚求拜谢以私于己。”此吾之所耻,故谓之卑污也。
值得注意的是,司马季主所言的“世俗之所贱简”之“世俗”,实为精英知识阶层,他们读书甚多,拥有知识,富有理性,善于独立思考,所以总不齿“卜筮”。现今战国典籍,也多由这批知识精英所书写、所传承,所以民间卜筮者“不见于篇”实属情理之中。与民间卜筮者相比,那些“父子畴官,世世相传”受到诸侯国君“优待”的卜官,虽然政治地位略高,但文化品格同民间卜筮者一样,为精英知识阶层所轻视。依据点滴史料可以推断,在战国时期,卜官也名列于各诸侯国的官僚体系内,如《史记·龟策列传》云“至高祖时,因秦太卜官”,此为秦国之卜官;汲冢竹书有“师春”集《左传》卜筮之事例,此为魏国之卜官;《史记·龟策列传》记载宋元王有龟求救之梦,请博士卫平占之,卫平“援式而起,仰天而视月之光,观斗所指,定日处乡。规矩为辅,副以权衡。四维已定,八卦相望。视其吉凶,介虫先见”,这是宋国之卜官;屈原《卜居》之詹尹,应为楚国之卜官。
就战国时期的社会氛围而言,以《周易》为卜筮之书是最为普遍、最为流行的认知,因为它符合一般知识阶层的趣味和需要:人有了灾异、生了疾病甚至遇到了战争,往往先供奉神灵,然后进行卜筮,通过求神问鬼来预测吉凶祸福。与那些富有理性精神的知识精英阶层相比,这些一般的知识阶层人数更多,覆盖面也更为广泛,上至诸侯国君,下至田间庶民,似乎都有“易占”的需求。这一点越来越被出土的各种战国竹简所证实,如目前可见的楚简、秦简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卜筮祈祷之书:1965年,江陵望山1号墓出土竹简207枚,内容为卜筮祭祷记录[26];1978年,江陵天星观1号墓出土竹简,其中完整者70余枚,另有残简若干,简文内容有卜筮祭祷记录[27];1987年,江陵秦家嘴1号、13号和99号墓分别出土竹简7枚、18枚和16枚,简文内容有卜筮祭祷记录[28];1986年,甘肃天水放马滩1号墓出土竹简460枚,内容为《日书》甲、乙本及《邸丞告书》[29];1987年,荆门包山2号墓出土竹简448枚,其中书字简278枚,存12472字,简文内容有卜筮祭祷记录[30];2002年,新蔡平夜君成墓出土竹简1500余枚,简文内容有卜筮祭祷记录,而且分为三种不同的内容[31]。特别是1993年,江陵王家台15号墓不但出土竹简800余枚,内容有《日书》、《归藏》及星占书,还有随葬品如式盘、算筹、骰子及卜筮用具,如此多的卜筮文献及卜筮工具,不得不让考古学者推断“墓主似为卜官”[32]。清华简《筮法》《别卦》看不出学派性质,其关注的方面应是现实的卜筮方法和卦象、卦名的排列[33],从文本内容而言应归入卜筮类“易说”。这么多战国卜筮文献的现世,足以说明卜筮行为在当时社会的流行程度。依此来看,秦始皇颁布“焚书令”及“挟书律”时,允许“卜筮之书”存在,有现实根据和社会风尚的原因。
这些为知识精英所轻视甚至批判的卜筮行为,虽然有多种文本传承,但必然以《周易》为主。《史记·日者列传》记载司马季主所言:“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越王句践放文王《八卦》以破敌国,霸天下。由是言之,卜筮有何负哉!”依《周易》真实的情形来看,司马季主所言多有不实,但伏羲画“八卦”、文王演《周易》、范蠡佐勾践破吴国等故事,已为人们所熟知,是战国时期普遍流行的“历史”。然而,正是这些缺乏严谨性的历史传说积聚了很多人群的力量,进而把《周易》推得更广,以至影响到秦帝国的文化政策。
《周易》在战国时期的卜筮形态,可见于天星观楚简、包山楚简、葛陵楚简等,卜筮方法大致与春秋时期的“易占”原则相同:以筮得一卦的老阳、老阴为变爻,并以此作为占断的基点;先筮后卜,三人占从二人之言。直接具有《周易》卦象的竹简见于葛陵楚简,如甲三206、甲三302、乙四67、乙四79、零115简等,其中以甲三302、零115简最能说明问题:
(之)
。尚毋。(甲三302)
(之)
。是
而口亦不为大诟,勿恤,无咎。(零115)[34]
前一简两卦象:一为谦卦(艮下坤上),一为剥卦(坤下艮上);后一简两卦象:一为同人卦(离下乾上),一为比卦(坤下坎上)。这两支简均为两卦同书,且后有占断辞,可见卜官是以变爻为占。新蔡葛陵楚墓的墓主为平夜君成,他是平夜文君子良的后裔,为楚王宗室,其生活在战国中期,“新蔡葛陵楚墓的年代约相当于战国中期前后,即楚声王以后,楚肃王末年或稍后,绝对年代为公元前340年左右”[35]。从随葬的卜筮文献来看,平夜君成长期疾病缠身,希望通过祭祀祈祷获得健康。《周易》卦画在其卜筮简文中多次出现,至少证明了《周易》在一般知识阶层中用于占问吉凶的事实。
二 伦理道德之“易说”
战国时期,从人伦、德义方面解说《易经》文本的人,首推儒家。如郭店儒简《六德》云:
故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各行其职,而谗谄无由作矣。观诸《诗》、《书》则亦在矣,观诸《礼》、《乐》则亦在矣,观诸《易》、《春秋》则亦在矣。[36]
所谓“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就是指君德“以义使人”、臣德“以忠事人”、夫德“以智率人”、妇德“以信从人”、父德“以圣教子”、子德“以孝睦亲”。这正如《论语·颜渊》所记齐景公与孔子的对话: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与《六德》相比,《论语》少了“夫夫,妇妇”,这应该是郭店儒简《六德》对《论语》进行推衍。《礼记·昏义》也有“夫义妇顺”,无论这些文本孰先形成,都可说明,《六德》所提出的人伦道德实为儒家所一贯提倡的观点。《六德》的作者认为,包括《易经》在内的“六经”都是这种人伦道德的载体。再结合《礼记·经解》的“易教”而言,先秦儒家以人伦道德解说《易经》的倾向十分明显和坚定。
《六德》作者如此看待《易经》,实为渊源有自。以德解《易》,在春秋时期已经出现,如《左传·襄公九年》穆姜解说“元亨利贞”时云“元,体之长也;亨,嘉之会也;利,义之和也;贞,事之干也。体仁足以长人,嘉德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并称“元亨利贞”为“四德”;《左传·昭公十二年》鲁国的子服惠伯以“忠信”解说坤卦的爻辞“黄裳,元吉”,等等。其后,春秋世人的这种伦理解读被以孔子为首的儒家所继承,并进一步发扬光大。
《论语》记载了两条孔子对《易》及卜筮的态度。《论语·述而》云:“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关于此则语录的争论甚多,如孔子学《易》的年龄、言说的语境等[37],这都源于孔子语录“言简意赅”而又“言之未详”。但无论如何,孔子认为《易》的功能是“可以无大过矣”,至于怎样、为什么“可以无大过”,却并未明说。《论语·子路》又记: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与此章相似的文字还见于《礼记·缁衣》: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为卜筮。’古之遗言与?龟筮犹不能知也,而况于人乎?《诗》云:‘我龟既厌,不我告犹。’《兑命》曰:‘爵无及恶德,民立而正。’‘事纯而祭祀,是为不敬。事烦则乱,事神则难。’《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恒其德侦,妇人吉,夫子凶。’”
与《论语》相比,《礼记》显然更为详细,主题也更为明确。“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出自《易经·恒》九三的爻辞,至于“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的意思,皇侃的解说最为精到:“孔子引《易·恒卦》不恒之辞,证无恒之恶,言人若为德不恒,则必羞辱承之。羞辱必承,而云或者,或,常也,言羞辱常承之。”[38]由《礼记》来看,孔子之意正是强调“恒德”的重要性:人无恒德,即使卜筮问神,也不会获得吉祥;人有德行,并持之以恒,即使不卜筮问神,也不会获得凶灾。孔子所谓“不占而已矣”,应如《荀子·大略》所云“善为《易》者不占”,即“龟筮不能知”,未来的事在于人,只要持之以恒地修身养德,自能避凶就吉,完全没有必要去卜筮。如此看来,孔子“学《易》”完全是发掘《易》之德,而非卜筮之事。这种推断,马王堆帛书《易传》的内容能够证明。
马王堆帛书《要》记载了子贡与孔子的对话,子贡认为,“德行亡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采”,即有德行智谋者不信神灵与卜筮,而孔子老而好《易》,所以子贡问曰:“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对此,孔子答曰:“君子言以矩方也。前羊而至者,弗羊而巧也。察其要者,不诡其辞。《尚书》多于矣,《周易》未失也,且有古之遗言焉。予非安其用也,予乐其辞也。”[39]也就是说,孔子好《周易》在于“察其要者”“乐其辞”,而非卜筮之用。其后,子贡更为直截了当地问:“夫子亦信其筮乎?”孔子答曰:“吾百占而七十当,虽周梁山之占也,亦必从其多者而已矣。”[40]孔子之答,论者多以为孔子“信筮”,其实并非如此。卜筮一个重要的原则是“卜筮不过三,卜筮不相袭”(《礼记·曲礼》),《礼记·表记》记载孔子之语曰:“无辞不相接也,无礼不相见也,欲民之毋相亵也。《易》曰:‘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就是说,一次占筮不能再三施行,如果屡次卜筮问卦,必然有亵渎之心,要求以辞相接、以礼相见,就是防止民众妄生亵渎之心。卜筮的这种要求源自古训,《左传·哀公十五年》引《志》曰“圣人不烦卜筮”,其意也在不进行繁多的卜筮。可见,孔子说“吾百占而七十当”,“从其多者而已矣”,其实就是不信“卜筮”的委婉回答。下面一段话可谓孔子“以德解易”的自言:
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向之而未也,恃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稀也。祝巫卜筮其后乎?[41]
“我观其德义”“吾求其德而已”“君子德行焉求福”“仁义焉求吉”,这些足可见孔子对待《周易》与祝巫卜筮的不同:孔子与史巫虽然都学《易》、用《易》,但前者“观其德义”,后者用卜筮,真可谓“同途而殊归”。马王堆帛书《昭力》可谓孔子以德观《易》的鲜活事例。《昭力》是昭力和孔子的对话,全文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师徒二人讨论“《易》有卿大夫之义”的卦爻辞,孔子列举了师卦六四爻辞“师左次”、大畜卦九三爻辞“阑舆”之“卫”、大畜卦六五爻辞“豮豕之牙”,来说明《易》中的“卿大夫之义”:“见事而能佐其主”“修德以卫国”“修兵不战而服人”。[42]孔子所用的方法便是通假与引申,如将“师左次”解说成“师也者,人之聚也;次也者,君之位也”,“左”通“辅佐”之“佐”;将爻辞“阑舆之卫,利有攸往”进一步引申,增益为“若舆且可以阑然卫之,况以德乎?何不吉之有”;将“豮豕之牙,吉”解说成“其豕之牙,成而不用者也,又笑而后见。言国修兵不战而威之谓也”,而“笑而后见”“修兵不战而威”并不见于爻辞本身。第二部分是师徒二人讨论“《易》有国君之义”,列举了三句卦爻辞——师卦九二爻“王参赐命”、比卦九五爻“王三驱”、泰卦上六爻“自邑告命”,认为“国君之义”在于“以爱人为德”、教人以德、任人亲贤,论证方法基本同第一部分。第三部分,孔子认为《易》包含的道理广泛,不仅仅有“卿大夫之义”“国君之义”,更有“商夫之义”“邑途之义”“农夫之义”“处女之义”,所举卦爻辞见于旅卦九四爻、无妄卦六三爻[43]、无妄卦六二爻、归妹卦六五爻。[44]从孔子解释上述卦爻辞的方法来看,他似乎很不重视卦爻辞的本义,而注重引申德性人伦之义。
儒家以德解《易》的宗旨常见于多种先秦儒家著作,如《礼记·坊记》引既济卦九五爻辞“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以证“君子苟无礼,虽美不食焉”;又引无妄卦六二爻辞“不耕获,不灾畲,凶”,以证“先财而后礼,则民利;无辞而行情,则民争”。这是引《易》以证礼。《礼记·表记》引大畜卦卦辞“不家食,吉”,以证君子“必以禄贤”(郑玄注)[45],以至“不以小言受大禄,不以大言受小禄”;又引蛊卦上九爻辞“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以证“臣之事君,终事而退,是臣之厚重也”(孔颖达疏)[46]。这是引《易》以证贤德。《荀子·大略》云:“《易》之咸,见夫妇。夫妇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刚下。聘士之义,亲迎之道,重始也。”这是引《易》以证夫妇之伦。
《礼记·经解》记载孔子之语云:“入其国,其教可知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洁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对此,孔疏曰:“《易》之于人,正则获吉,邪则获凶,不为淫滥,是‘洁静’;穷理尽性,言入秋毫,是‘精微’。”可见,先秦儒家对《易》的解说已上升到了“易教”的理论。[47]
三 阴阳消息之“易说”
在战国时期,与以德解《易》相比,阴阳说《易》更为普遍。《庄子·天下》谈到《易经》时说“《易》以道阴阳”,这一点似乎证明阴阳说《易》属于道家,其实不然。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认为“《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郭店简《语丛一》也说“《易》,所以会天道、人道也”[48]。可见“《易》以道阴阳”乃为当时社会共识。另外,汲冢竹书之“易说”,《晋书》记载“《易繇阴阳卦》二篇”,杜预也说“《周易》上下篇,与今正同,别有《阴阳说》”[49],则汲冢竹书存在阴阳之“易说”。而汲冢竹书属魏国王室所藏,所出竹书也与道家无涉,此《阴阳说》应为公孙段、邵陟等《易经》学者所作。
更为重要的是,道家固然有“阴阳说”,如《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庄子》“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阴阳并毗,四时不至”等,但“阴阳说”并不是道家的专利。就学派理念而言,道家追求的是“清虚以自守”“无为而自化”,“阴阳说”充其量只是其学理的一部分,并不占据主导地位。但在道家之外,确有以阴阳五行开门立户的学派——阴阳五行家。
司马谈《论六家要旨》首列“阴阳”,认为“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可见,在司马谈看来,阴阳家的主要行为是设置阴阳四时之教令,并以此推演人间吉凶祸福。《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有“阴阳家”,云:“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班固认为,阴阳家主要是以天象推演人间之民时,至于以阴阳比附鬼神,则为“拘者所为”。据班固所列书及自注可知,战国时期的阴阳家有公梼生、公孙发、邹衍、乘丘子、杜文公、韩诸公子、邹奭、闾丘子、南公、冯促、将钜子、周伯等。班固所列名单显然是依据汉代所存的著作,至于未能传下来著作的阴阳家则没有著录。其实,在战国时期,属于阴阳家队伍的至少还有《史记》所云齐人甘公、魏人石申,汲冢竹书之公孙段、邵陟。另外,《汉书·艺文志》兵家又有“阴阳者”,他们是“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术数略”又列“五行者”,“其法亦起五德终始,推其极则无不至。而小数家因此以为吉凶,而行于世,浸以相乱”。如此看来,战国时期阴阳五行家人数众多、队伍庞大,且有多种著述流传于世。
在阴阳五行家的队伍中,影响最大、最受推崇的无疑是邹衍。《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所谓“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即运用阴阳五行思想进行推演,以至五德转移,循环不衰。此种说法,很受各诸侯国君的欢迎,司马迁云:
是以驺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
这段文字虽然夸张,甚至在时间上存在错误[50],但足可看出邹衍在战国社会产生的影响,这也是太史公认为邹衍“有牛鼎之意”的原因。
邹衍的“五德终始”学说基于阴阳五行,但又注重“尚德”“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针砭社会时弊,“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进而归于“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这些主张又如同儒家观念。所以,邹衍的“五德终始”更像是儒家学者运用阴阳五行之说来宣扬仁义德行的理念。这种推断并非无据,《盐铁论·论儒》云“邹子以儒术干世主,不用,即以变化始终之论,卒以显名”,可见邹衍的知识结构的确以儒家学说为底色。从诸侯各国的反应可以看出,以阴阳五行学说为主的“五德终始”受到了世人的推崇。更为重要的是,如果说阴阳五行学说在此之前还具有学派性质,是阴阳家的专利,那么在邹衍之后,它已变成整个知识界的公共知识。换言之,阴阳五行虽原为阴阳家知识结构的核心概念,但经过邹衍等学者的努力,它已超越学派属性,成为战国诸子各家均可使用的知识资源。据现代学人研究,《吕氏春秋》十二纪、《应同》与邹衍学说存在密切的关系,有学者甚至认为它们是邹衍所作,《应同》也为《邹子》之遗文。[51]《吕氏春秋》十二纪,又与《礼记·月令》《逸周书·月令解》内容相近,这说明战国的时令文献都受到了阴阳五行学说的影响。
其实,受阴阳五行影响的又何止时令文献。战国中后期的诸子文献都有阴阳五行的影子。荀子批评子思、孟子“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荀子·非十二子》),而现存属于子思、孟子的文献并未见“五行”。如此看来,荀子所说的“子思、孟子”主要是指借子思、孟子学说加以引申、发挥的思孟门徒,郭店简、马王堆帛书《五行》都认为“仁、义、礼、智、圣”为“德”之五行[52],这也许是荀子所批评的思孟“五行”。从出土文献来看,思孟学派的“五行”的确是儒家的思想观念,但其运用“五行”的形式不能说没有受到阴阳五行的影响。另外,七十子后学的代表作品《礼记》中多次出现“阴阳五行”,如《礼运》“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郊特牲》“乐由阳来者也,礼由阴作者也,阴阳和而万物得”,“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故祭,求诸阴阳之义也”;《礼器》“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乐记》“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丧服四制》“凡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故谓之礼”;等等。至于战国晚期的荀子,当然也受到阴阳五行学说的熏染,如《天论》“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礼论》“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乐论》“贵贱明,隆杀辨,和乐而不流,弟长而无遗,安燕而不乱,此五行者,足以正身安国矣”,等等。
除此之外,法家、兵家、纵横家等都在运用阴阳五行说理论证,如《管子·枢言》“凡万物阴阳,两生而参视”,《乘马》“春秋冬夏,阴阳之推移也。时之短长,阴阳之利用也。日夜之易,阴阳之化也。然则阴阳正矣。虽不正,有余不可损,不足不可益也。天地莫之能损益也”,《四时》“是故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刑德者,四时之名也。刑德合于时,则生福;诡则生祸”,《五行》“故通乎阳气,所以事天也,经纬日月,用之于民。通乎阴气,所以事地也,经纬星历,以视其离”;《吴子·治兵》“明知阴阳,则地轻马”,《孙子兵法·行军》“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军无百疾,是谓必胜”,《孙膑兵法·行纂》“阴阳,所以聚众合敌也”[53];《鬼谷子·捭阖》“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默也,阴也。阴阳其和,终始其义”,“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故与阳言者,依崇高。与阴言者,依卑小。以下求小,以高求大。由此言之,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可以说人,可以说家,可以说国,可以说天下”。
具体到用阴阳消息说《易》,现存的文献主要体现在《易传》中,如《彖传》解说泰卦、否卦卦象云“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系辞》在阐释《易经》基本原理时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其他如《彖传》“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系辞》“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说卦》“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马王堆帛书《衷》“易之义萃阴与阳”[54],等等。
更为重要的是,阴阳“易说”的一些概念被《易传》所采用,如“太极”。“易有太极”,见于《系辞》,是《周易》中最为重要的概念,代表着宇宙浑融、万物未分的状态。“太极”在先秦文献中出现两次:一见于《墨子·非攻下》,云“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为山川,别物上下,卿制大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别物”与“卿制”并提,可知此处的“大极”指准则、规范;一见于《庄子·大宗师》,云“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与“太极”比高,可知此处“太极”为宇宙最高极限。这两则“太极”都非《系辞》之内涵,其实今本《系辞》之“太极”,马王堆帛书《系辞》作“大恒”[55],上博简有《恒先》,又云“恒先无有,朴、静、虚。……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恒、气之生,不独有与也。或,恒焉,生或者同焉。昏昏不宁”[56]。我们虽然很难说明马王堆帛书之“大恒”与“恒先”或“恒”的关系,但这些文献的出现足可证明《系辞》之“太极”还存在其他称呼。于此,先秦诸子文献中的“太一”值得我们特别重视。
《礼记·礼运》有“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荀子·礼论》有“贵本之谓文,亲用之谓理,两者合而成文,以归大一,夫是之谓大隆”,这两处“大一”都指根本,即礼之本、文之本,具有生育、衍生的功能。《荀子·礼论》另有“凡礼,始乎棁,成乎文,终乎悦校。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大一也”,王先谦云“虽无文饰,但复情以归质素,是亦礼也。若潢污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也”[57],如此看来,“太一”在荀子这里是指情文未分或有情无文的质素状态。
“太一”,两见于《庄子》:一是《徐无鬼》云“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成玄英云“一是阳数。大一,天也,能通生万物,故曰通”[58];一是《天下》云“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大一”与“小一”相对,可知“大一”实为最大的状态。可见,“太一”在《庄子》中的内涵并不是生养万物之根本。而庄子认为生养万物之根本是道,也可以是“一”,如《天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庚桑楚》“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明确提出“太一”具有生养万物之根本特性的是郭店简《太一生水》、《吕氏春秋·大乐》。郭店简《太一生水》开篇即云: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成寒热;寒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而止。[59]
这是典型的宇宙生成论,太一生出水、天、地、神明、阴阳、四时、寒热、湿燥、年岁,事物的产生顺序虽然让人有些难解,但作者显然已把“太一”当作生养万物的最初之源。与《太一生水》相比,《吕氏春秋·大乐》的记载更与《系辞》相合:
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混混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尽其行。四时代兴,或暑或寒,或短或长,或柔或刚,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
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
《大乐》的作者认为音乐本于“太一”,而“太一”为万物所出,它们的生成顺序大致是太一、两仪、阴阳、天地、日月星辰、四时、万物,这与《系辞》所说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极为相近。但与《大乐》相比,《系辞》的生成序列显然更为整齐,这也许是《易经》学者或者汉人进一步修订的结果。无论如何,《系辞》之“太极”实与先秦之“太一”的内涵一脉相承。而“太一”的重要内涵便是阴阳五行之运行,郭店简、《吕氏春秋》均提到这一点。所以,由“太一”到《系辞》之“太极”的推进过程,可见战国阴阳“易说”对《系辞》的贡献。至于五行之数之于《说卦》、“同类相从”之于《文言》的影响[60],从中亦可见阴阳易说对《易传》的影响。
结语
从出土文献来看,上博简《周易》、阜阳汉简《周易》都未发现有《易传》随经而出,马王堆帛书《周易》、汲冢竹书《周易》虽有“易说”现世,但均与《易经》分立。这种情形表明,战国时期的“易说”应是单独流传的,至少是与《易经》分立的。同时,汲冢竹书所出“易说”,无今本《易传》,对此杜预的解释是“无《彖》、《象》、《文言》、《系辞》,疑于时仲尼造之于鲁,尚未播之于远国也”[61]。杜预的推测无疑还是以孔子作《易传》为前提的,其实,如果汲冢竹书所出之墓是魏襄王墓,那么当时《易传》是否形成还成问题。魏襄王公元前296年去世,孟子公元前289年去世,据朱伯昆分析,“《彖》的形成年代,不会早于孟子,可以定于战国中期以后,孟子和荀子之间”[62]。如此来看,汲冢所出“易说”似为今本《易传》的前身,至少今本《易传》吸收了汲冢“易说”的思想成果,如《晋书》已明言“《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此种记载也许正暗含着《说卦》对《卦下易经》的吸纳。
总之,今本《易传》的形成与战国时期广泛存在的多种“易说”文本关系密切,今本《易传》是战国知识界解读、传承《周易》文本共同努力的结果。
[1][基金项目]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国学单列课题“战国时期六经文本的衍生与定型研究”,项目编号:17GZGX25。
[2]刘全志,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化与文献研究。
[3]“十翼”之名最早见于纬书《易乾坤凿度》卷下孔子“五十究易,作十翼明也”。(清)赵在翰辑《七纬》,中华书局,2012,第28页。
[4]为避免注释的烦冗,文中所引常见传世文献不再一一注明出处,这些常见文献十分便于查找,而古今学者的解读以及出土文献将一一注明。
[5]详见郑吉雄、傅凯瑄《〈易传〉作者问题检讨》(上),《船山学刊》2015年第3期。
[6]郑吉雄、傅凯瑄:《〈易传〉作者问题检讨》(下),《船山学刊》2015年第5期。
[7]结合马王堆帛书《易传》的解易取向,陈来认为帛书《易传》是鲁地、齐地、楚地儒家易学的体现。这一分析也在力证《易传》为儒家学派的作品。详见陈来《帛书易传与先秦儒家易学之分派》,《周易研究》1999年第4期。
[8]陈鼓应:《先秦道家易学发微》,载《道家易学建构》,台湾商务印书馆,2003,第1页。
[9]陈鼓应:《易传与道家思想》,商务印书馆,2007,序第viii页。
[10]林忠军:《从战国楚简看通行〈周易〉版本的价值》,《周易研究》2004年第3期。
[11]范祥雍:《战国策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第645页。
[12]战化军、姜颖:《齐国人物志》,齐鲁书社,2004,第349页。
[13]黄玉顺:《左氏易传注疏瑕疵》,载刘大钧主编《大易集思》,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3,第142—143页。
[14]陈梦家:《西周年代考·六国纪年》,中华书局,2005,第180页。
[15]李零:《兰台万卷:读〈汉书·艺文志〉》,三联书店,2011,第16页。
[16](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第3602页。
[17]廖群:《先秦说体文本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第16、18页。
[18]以清华简《筮法》的数字卦形式来看,战国时期的“易说”并不止三种,而这三种可视为战国多样“易说”的代表。
[19](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第802页。
[20](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02页。
[21]刘德银:《江陵王家台15号秦墓》,《文物》1995年第1期;王明钦:《王家台秦墓竹简概述》,载艾兰、邢文编《新出简帛研究》,文物出版社,2004,第26—49页。
[22]王辉:《王家台秦简〈归藏〉校释(28则)》,《江汉考古》2003年第1期。
[23]屈万里:《易卦源于龟卜考》,载黄寿祺、张善文编《周易研究论文集》(第一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第43—63页。
[24]余永梁:《易卦爻辞的时代及其作者》,载黄寿祺、张善文编《周易研究论文集》(第一辑),第157—178页。
[25]林忠军:《从战国楚简看通行〈周易〉版本的价值》,《周易研究》2004年第3期。
[26]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陵望山沙冢楚墓》,文物出版社,1996。
[27]湖北省荆州地区博物馆:《江陵天星观一号楚墓》,《考古学报》1982年第1期。
[28]荆沙铁路考古队:《江陵秦家咀楚墓发掘简报》,《江汉考古》1988年第2期。
[29]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天水市北道区文化馆:《甘肃天水放马滩战国秦汉墓群的发掘》,《文物》1989年第2期。
[30]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墓地整理小组:《荆门市包山楚墓发掘简报》,《文物》1988年第5期;陈伟:《湖北荆门包山卜筮楚简所见神祇系统与享祭制度》,《考古》1999年第4期。
[31]曾晓敏、宋国定等:《河南新蔡平夜君成墓的发掘》,《文物》2002年第8期。
[32]刘德银:《江陵王家台15号秦墓》,《文物》1995年第1期。
[33]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四),中西书局,2013,第75、128页。
[34]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合集》(二),文物出版社,2013,第49、10页。
[35]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新蔡葛陵楚墓》,大象出版社,2003,第184页。
[36]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第131页。
[37]李学勤:《周易溯源》,巴蜀书社,2006,第63—83页。
[38]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第1204页。
[39]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三),中华书局,2014,第116页。
[40]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三),第116页。
[41]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三),第118页。
[42]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三),第148—150页。
[43]帛书《昭力》只说卦名,按文义,爻辞应指“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
[44]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三),第150—152页。
[45](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642页。
[46](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643页。
[47]当然,儒家的“易说”还见于《易传》,因为《易传》具体形成过程复杂,笔者将另文探讨。
[48]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第160页。
[49](清)严可均校辑,陈延嘉等校点主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四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第436页。
[50]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商务印书馆,2005,第507—509页。
[51]容肇祖:《月令的来源考》,《燕京学报》1935年第18期;王梦鸥:《邹衍遗说考》,台湾商务印书馆,1966,第122—141页。
[52]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第78页;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三),第58页。
[53]张震泽:《孙膑兵法校理》,中华书局,1984,第87页。
[54]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三),第87页。
[55]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三),第70页。
[56]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第288—290页。
[57]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第355页。
[58]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第872页。
[59]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第32页。
[60]邓立光:《从帛书〈易传〉考察“文言”的实义》,《周易研究》2002年第4期。
[61](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188页。
[62]朱伯昆:《易学哲学史》(第1卷),华夏出版社,1995,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