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文化学还原

洛特曼是塔尔图符号学派的创始人和核心人物。他对《奥涅金》的注释自有其理性选择,洛特曼采用文化学还原法来解读《奥涅金》,通过对普希金的虚构文本的考察勾连出那个时代的文化上下文。在《关于俄罗斯文化的谈话录——18世纪至19世纪初俄罗斯贵族风习和传统》的序言中,洛特曼对文化给出了这样的定义:“文化是人们之间的交往形式,而且文化只有在交往的组织中才能实现。”[12]从该书的题目可以看出,对洛特曼而言,文化的核心是风习和传统。洛特曼谈到普希金对上流社会的态度时说:“他一方面对上流社会采取讽刺态度,另一方面他又看到,有教养的、追求精神的精致社会的风习是一种价值,它是民族文化的一部分。”[13]其实这也不妨看成洛特曼的夫子自道,因此考察贵族风习和传统成了他注释《奥涅金》的出发点。兹将洛特曼在注释中关注的重点列举若干。一是贵族的潇洒姿态。洛特曼对奥涅金“鞠躬起来姿势也颇为潇洒”[14]做了翔实的文献学考释。洛特曼引用了18世纪末到19世纪前期的三种礼仪书籍和舞蹈教练的回忆录,还谈及贵族教育对自如驾驭肢体语言的训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中的梅希金公爵不是贵族,故肢体语言僵直;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中记录了贵族对平民知识分子别林斯基的局促和狼狈的回忆。[15]二是贵族的外语。洛特曼援引了大量材料:托尔斯泰的《童年》中小主人公对法语说不流畅的人很厌恶;《战争与和平》中平民知识分子出身的首相斯彼兰斯基讲法语没有俄语流畅;回忆录作者А.尼基连科所谓“法语是进入‘高雅’客厅的通行证”[16]的说法,证实法语在当时的俄罗斯贵族中的特别地位。通过奥涅金使用拉丁文的诗句,洛特曼还考察了普希金在皇村中学研习拉丁文的情形,进而考证出在1815年耶稣会士学校开办后,拉丁文在当时追求古典教育的俄罗斯贵族中流行,雅库什金、М.奥尔洛夫、科尔尼洛维奇等许多贵族都能自如运用拉丁文。[17]三是贵族的观剧。通过对原作中奥涅金进剧场的场景的注释,洛特曼考察了作为社交场的剧场,皇家剧院的隶属关系、其演员的地位和权力。[18]四是婚姻问题。通过对作品中拉林夫妇婚姻关系的注释,他援引1884年出版的《俄罗斯法典中的离婚》,考察了19世纪初婚姻法的规定。[19]五是俄罗斯文化认同问题。第八章第九节的一句“智慧生性喜好辽阔,为什么要拘束它”,乍一看似无奥义,但经洛特曼一注释,就现出了其文化学意义上的玄机。洛特曼不掠美,他指出,В.维诺格拉多夫钩稽出这句话的典出:彼得一世的大臣亚·基金对彼得一世说:“俄罗斯智慧生性喜好寥廓,你为什么要拘束它?”但洛特曼将这句诗置于普希金的创作史中来分析:“对这个典故的揭示有助于解释普希金的思想进程:俄罗斯的奥涅金们的命运是与对彼得一世改革结果的思考相联系的。同时可以指出,在第七章和第八章之间有明显的断裂:同情性地引用亚·基金的话,是从《波尔塔瓦》到《青铜骑士》的明显的一步。”[20]洛特曼的意思是:在《波尔塔瓦》中,普希金对彼得一世是赞扬有加的,在《青铜骑士》中对他就颇有微词了,这里洛特曼涉及普希金对彼得大帝借鉴西方文化改革的反思的演化过程。布罗茨基在注释中对19世纪初的贵族政治运动史(以十二月党人运动为核心)着眼甚多,洛特曼则对19世纪初的文化(以贵族的风习和传统为代表)关注尤笃,兼及俄罗斯对近代的文化认同变迁的考察。

通过对《奥涅金》的注释,洛特曼要达到两个目的:其一是还原普希金时代的文化,以进行俄罗斯文化学建设的历史传统梳理工作;其二是夯实自己学术大厦的文本基础。先看文化学建设。他将《奥涅金》视为风习和文化传统史的资料的重要来源。他的《奥涅金》注释本的第一部分是《奥涅金时代贵族风习简史》,在这里,他通过将《奥涅金》的文本与同时代的其他文本的互证,展开了经济和财产、贵族的教育和服役、贵族妇女的兴趣和操持、贵族在城里和乡间的府邸、上流社会人士如何度过一天、舞会、决斗、旅行工具和道路等问题。[21]这里的不少内容直接来自《奥涅金》的注释文字。这个风习简史又构成了他后来出版的《俄罗斯文化谈话录——18世纪至19世纪初俄罗斯贵族风习和传统》的重要内容,这本书第二部分的“舞会”和“决斗”两节直接来自《奥涅金时代贵族风习简史》,只是个别段落略有增删。[22]另外,谈论婚姻的部分也有直接来自注释的内容。再看夯实学术大厦的文本基础问题。在注释《奥涅金》的基础上,洛特曼还进行了另一项建构。在结束注释工作后的1976年10月,洛特曼写信对朋友说:“刚刚交了《奥涅金》注释的稿子……工作很愉快,从符号学中逃出来,得到了休息,而且我确信,除了符号学我还能做些别的事情。”[23]洛特曼在塔尔图大学开设了有关《奥涅金》的选修课,后来出版了该课程的讲稿《〈叶甫盖尼·奥涅金〉文本研究·专题课讲稿》。选修课讲稿主要涉及《奥涅金》结构问题:《奥涅金》矛盾原则、它的“他人话语”、视点问题、音调问题、文学和文学性、文本的统一性、结构功能等。[24]洛特曼指出,《奥涅金》的结构是在各种破坏结构惯性之中实现的;《奥涅金》在读者的直接感受中存在着各种对立的、对位的因素,但是“在普希金的诗体小说中具有若干工作构件,它们以将各种超文本的部件聚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为目的”[25]。比如在《奥涅金》中大量存在着“他人话语”,作品的外在形态是对话性的,甚至是多声部的,但是这些对位性的因素都是在作者的独白中呈现的,因此它们是统一的文本。[26]应该看到,洛特曼对《奥涅金》的注释是他展开结构分析的基础。比如,在注释中他就指出在第二章中达吉雅娜被描写为极端欧化的人物,在第五章中又将她置于民俗氛围之中来展现,改变了她的精神特征,这体现了“结构的矛盾性”[27]原则,足见对《奥涅金》的注释成了他对这部作品展开结构研究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