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是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理论概念。作为某种思维形式和文化心理积淀的结果,意象在诗人笔下具有灵动的生命和丰富的解释可能。意象是个复合词,“意”在“象”先,“意”指的是作者的主体意念,主体意念对应的是构成作者精神气质的时代背景、作家心志、人生际遇和文化素养,所谓“意”融入“象”,也就是这些因素注入作者选定的“象”中,必然拓展了“象”的内涵。梦麟诗歌在选取意象上,常常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并因之而使自己的诗歌形成了特殊的艺术风格。梦麟在诗歌的造型艺术中,常选择具有阳刚之气的意象,而这样的意象,最能反映人类本质力量的情态,如昂扬向上、积极奋发、富于理想、永不停止等。

梦麟的古体诗除了关心民瘼之作,还有一部分驰骤豪荡、浪漫飘逸的诗篇,如《六朝松石歌》《登清凉山绝顶展眺放歌》《谒岱庙》《明堂》《渡江望金山放歌》《梦游缥缈峰歌》《登长干浮图绝顶放歌》等,后者云:

……脱我薛荔之衣切云之冠,翱翔何必凌霜翰,贾勇直上两千尺,微躯径造青云端。云端猎猎秋风酸,欲堕不堕身蹒跚。我足蹀蹀衣翩翩,天乎天乎吾其仙。仿佛来双童,乘风骑紫鸾,招我游太虚。下见万里之波涛,千里之关山,阆风元圃置眼前,奔流东去何时还,城郭良是人变迁,但见秋晖日日悬,不见昔人颜再丹……

在梦麟的这首诗中,意象大多是超越现实的,诗人驰骋想象于广阔的空间和时间,穿插以幻境,用一些表面看来互相没有逻辑联系的意象,拼接成具有强烈艺术效果的画面,在豪宕中带有飘逸之气,颇得李太白诗旨。“七言古诗,概曰歌行”[9]“歌行之畅,必由才气。”[10]

李白正是“七古”才气超人。梦麟诗歌以主体精神的积极张扬为动力,打破四平八稳的程式规范,由收而放,纵横驰骋,变化出奇。虽然在气象上终不及李白,但已有李白歌行的“入神”途径。再如《登清凉山绝顶展眺放歌》:“骑鼋我昔遨平羌,宦游直过萧丹阳。送江入海半天下,鲸鱼夜吼翻枯肠。”用“骑鼋”“遨平羌”“鲸鱼夜吼”这样气势宏阔、动态鲜明的意象,虚中有实,让我们随着诗人的足迹,在烘托想象中感受了生动的画面效果。梦麟这两首诗所呈现的阳刚美足以撼人心魄,振奋精神,读之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一类诗句展现目前。“惟歌行大小短长,错综阖辟,素无定体,故极能发人才思。”[11]他的身上有李白式的潇洒,这大约是源出血液中的草原文化的影响,所以,歌行体这种诗歌体式非常适合“天才奇纵”[12]的梦麟。

梦麟长于古体诗歌,但近体亦有佳作。“日出大旗高,霜腾万马豪。雷霆朝伏垒,鼓角昼鸣刀。”[13]“积气盘空曙色开,丹屏翠盖郁崔嵬。龙归雾失东甘涧,风起雷奔舞剑台。半岭白封云似带,上方墨点海如杯。悬知绝顶闭关客,目极干旓拂地来。”[14]均是选择具有阳刚之美的意象,所选择的意象虽然也有想象的成分,但总的看来偏于写实,与古体不同。前人曾言,梦麟“五言则萧廖澄旷,七言多激楚苍凉”[15],无论是萧廖澄旷,还是激楚苍凉,都是通过对物象的选择,参之以一己之意念,出为意境后所生发出来的艺术风格。而此种艺术风格的形成与诗人对意象的选择是大有关系的。文坛耆宿沈德潜对他倍加激赏,称其“乐府胚胎汉人,五言含咀选体,即降格亦近王韦,七言驰骤豪宕宗太白,沉郁顿挫宗少陵,离奇环伟宗昌黎,近体亦不落大历以下。”[16]事实上,梦麟在诗歌的创作中是无意苦学前人而诗旨暗合前人的,如《大谷山堂集》卷一《冬日观象台二首》其一:

木落风高画角哀,霜浓野阔一登台。云旗天转桑干出,日驭烟横碣石开。黑水遐对思禹迹,金方借箸失边才。汉家养士恩如海,谁伏青蒲请剑来。

味之颇有杜甫诗歌风貌,是诗人展示抱负的代表作。梦麟当时供职翰苑,是为儒林中人,然而,他并未沉溺于安逸闲适的生活,崇尚读书致用,文武兼备,立志赤心报国。西陲用兵,他曾意欲投笔从戎,为国出力,故王昶挽诗有“夜台有恨观难尽,未遂骠姚斩骨都”之句。《冬日观象台》正是这一志向的绝好写照。在诗中,梦麟把观象台作为古迹来凭吊,从中生发出深厚的历史感,而诗中感慨悲凉的气氛,增加了全诗的沉郁分量。梦麟七言近体诗中的意象的组合比较紧密,往往把几个意象压缩在一句诗中,显得凝重、老成、深沉,所以,法式善认为:“沉雄瑰丽,独出冠时,百余年来北方学者未能抗手。”[17]

《登燕子矶旷望大江》是梦麟五言中的佳作:

危矶尽天地,独立悲风多。落日送大江,万里明颓波。四顾何茫茫,孤鸟飞江沱。川原接杳霭,秋色来岷峨。西望峨眉山,奔涛胡坡陁。遥思大海东,万代同此过。来者固未已,逝者将奈何。我怀在古人,但见山与河。谁当识予意,泪落空山阿。

诗人在秋日独上燕子矶的时候,从脚下的大地放望四方,此时的心境清虚如风,潜在的精神活力与眼前的秋日景色在诗学的世界相逢,想象与现实互相交融:秋风寂寥的薄暮,万里长江浩瀚却又苍茫,失群的鸟儿在空旷的天地间倏然飞逝,让追逐着它的目光更感到天荒地老的人间的孤寂。哀恳的词笔传达出了悲怆的诗情,萧条的秋日里诗人抒发的是陈子昂跨越千年而不衰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喟。在梦麟诗歌的宏大视野中,他的山水吟唱往往蒸腾着浓郁的沧海桑田、人生如寄的时间意识和生命意识。诗歌的力度存在于有现实背景支持的气势非凡的艺术夸张中,它不仅提供了社会史料,也提供了精神文化史料。因为在这里我们深切地感受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生命对峙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