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变故
- 变换的时轮
- (俄)尼古拉·卢季诺夫
- 4649字
- 2025-04-23 11:22:34
离开了学生的帐篷,吴胡安突然感到全身疼痛,好像多年来的疲惫一下子爆发出来,关节酸痛,后背也像是被击穿了一样。不知为何,来时轻盈的步伐消失了,脚步变得沉重。
为了平定一下情绪,他来到险峻的河边。脚下,山里奔泻出的河水发出有节奏的、哗哗的响声。河的另一岸是一块洼地,长着茂盛的芦苇和幼竹。再往远处可以看到一片辽阔的草原,绵延约二十五到三十里,这是中原的长度计算单位,如果按匈奴的计量方式则是一个半到两个基奥斯,再往后面草原逐渐过渡到沙漠。这片沙漠像大海一样,把南北方分割开来。即便是在春季和秋季,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征服它,因为烈日炙烤下的沙子散发出的热量对所有生物来说都是致命的。到了夏天,更是很少有人可以在这个无水的地狱中幸免于难。
但是在河边这些危险却完全感受不到,此刻余霞成绮,辉映天边。
从远处看,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人类一开始就倾向于把许多事物想象得很美好,想象成自己所期望的样子,也正因如此人们经常陷入困境。只有迎面接近真理,真理才会为人所知。
同这位曾经的学生交谈之后,吴胡安意识到:无论是他,还是任何反对力量都已经不能够影响到阿阔尔了,无法迫使他放弃原本的计划,或者说是上天委派的任务。拥有至高权力的可敦也无能为力,她可怜的用意只能落空了。除非下命令,以武力阻止他去朝圣,但是亲人们不太可能会这么做吧……
这位十七岁的青年已经长大了,心智成熟了,没有人能够说服他改变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这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有许多不可思议的问题、猜想和见解的小男孩了,而是一个成熟、独立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已成长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他十分有智慧。在近两三年同他的交往中,吴胡安就已明白,学生对世界的认知和理解早已远远超过了他这个老师。
他还必须承认:如果认为学生产生那些奇怪的理想和愿望与他毫不相干是完全不对的。不仅与他有关,而且关系很大。正是因为吴胡安从这个男孩幼小的年龄起,就讲给他这个大大的世界的各种奥妙与神奇;正是他激起了学生对知识的渴望,正如他们这里说的,让他沾染了“腐朽的华夏思想”;是他努力为学生点燃了一盏心灯,让他看到世间的一切美好。
当然,他本人没有鼓励年轻人去朝圣,让他产生这一极其危险的想法。但事实证明,他的话成了一颗颗种子,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在学生心里生根发芽。是的,他多次向小男孩讲述过有关圣地朝圣,有关昆仑山上的长寿隐士的故事,这些圣贤老者都是去那里向腾格里神祈祷的。
依然记得,孩子们对他讲的圣贤的故事特别感兴趣,并开始详细询问他们在那里的生活细节。吴胡安向他们坦白,除了他讲的以外,再多的信息他也不知道了。而这些故事也只是他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他不曾见过住在那里的人。
令他吃惊的是,有一次阿阔尔的引路人霍伊古尔突然参与到谈话中。平时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时而打打盹,时而挖挖鼻孔。这家伙看起来很愚钝,并且相当放肆无礼。正常情况下上课时间会持续很久,他通常在睡觉,还会不时地打鼾,在梦里嘟囔着什么。那时,阿阔尔会用竹杖轻轻地触动一下他的腰间,他就会立刻停止打鼾,但还会继续睡觉。有一次,阿贝尔被鼾声吵得心烦,用拳头使劲推了一下他的后背,可怜的引路人完全清醒了,听了一会儿,突然开口:
“这太荒唐了,没有人能活四百年!山上既冷,又没有什么吃的……”
“赶紧闭嘴吧,蠢货……你知道什么?!对你来说重要的不过是吃饭、睡觉……赶紧出去,还想让我打你一顿吗!”
“行了,阿贝尔,跟可怜的、思想简单的人逞什么威风啊。”阿阔尔低声地反驳道。
“他可一点也不傻,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一个懒汉、骗子、滑头。你怎么能受得了他?!”
“不,你错怪他了,他根本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是的,他身上的某种品质以后会显现出来的,你们所有人都会为之惊讶的。”
“你怎么也在说蠢话呢?!他总是撒谎,骗人,甚至没有什么必要他也这样做,都习以为常了……”
“可能有时候他是爱撒点谎,但是他做事是真诚的,没有坏的想法……就像是在开玩笑,没有恶意。”
“你都说了,他在说谎,但是还很真诚……这怎么理解?”阿贝尔刻薄地嘲讽说,“我可不知道他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我觉得如果一直放任他,不及时阻止他犯蠢,那么他就会变成一个大败类。”
“你太粗鲁严厉了,阿贝尔。”
“或许吧,但是如果他是我的亲兵,我一定好好收拾他,必须让他听话顺从。”
“但是这要花费多少精力?就算你纠正了他,你能改变他的人性的本质吗?”
“那要怎么办?难道只能用善良和爱意待他吗?”
“不要强迫,而是要说服、教育一个人。你的做法可能很快就会产生一定的效果,但是很难持久。要知道,一个人会出于害怕受到惩罚而向你屈服,他会听从于你的指令和要求,抑制自己内心的不满和抗议。”
“行了吧,可能我是对我的亲兵严厉了些,让他们绝对服从……但是,这也是对他们有好处的!在他们经历战争之后,他们会彻底改变,这种变化最终会伴随一生。那你也得承认吧,自身的形状改变了,是经过外在的压力……就像黏土一样,放进火炉,经过烧制,它就会永远呈现出人们强加给它的形状。”
“但这不是随便的制作,而是经过大师之手打造的……它应该有什么样的形态就像是注定的命运。这是有很大区别的。”
一直以来吴胡安都很喜欢听兄弟俩的争论,很少会干预他们,他们自己会处理。虽然兄弟中阿贝尔小一点,但是他的观点却有些尖锐刻薄。尽管如此,他始终遵守兄长在上的规矩,最后总是屈服于他的兄长。而且不是做样子的让步,是真心地服从。一个真诚的匈奴人,总是听从年长的、学识更加渊博的人的意见。这真是一件惊人的事,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像是拥有军人必备的重要特质——绝对地服从上级,服从指挥。
当他们还小的时候,有时争论得激烈会来请教老师,让他评判是非。但是吴胡安不会提示他们现成的解决方案,避免直接说教,而是给他们自己解决的机会。他只是偶尔给予引导,暗示正确的答案。他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是老师,在这件事上他认为自己的能力并不高。只是有机会接触大将军一家,关系也很亲密,于是开始照看两个孩子。他的传道授业更多的是基于自己的德行,传授做人的基本道理,并没有教授多少知识。
当然,兄弟俩大有不同,他们好像是为了实现截然不同的目标而生。当然,更让人震惊的是哥哥。一个眼盲的孩子是如何获得如此渊博的知识,认识这个被黑暗隔绝的世界的?这是完全让人不解的。在军队服役期间,吴胡安无法经常去看两个孩子,并给他们传授自己在生活中所积累的知识。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将阿阔尔思想上的成就,以及深入事物本质的探索精神归功于自己。即便是遥不可及的事物的最微小信息,他也能够通过各种途径收集到。将它们积累起来并形成自己的思想,逐渐把这些大量的事实和信息转化为对世界智慧的、深入的认知,而且他莫名其妙地获得了许多非常准确的信息。这些消息不知是他在梦中得到的,还是从与来客的聊天中得到的,抑或是和非尘世的或者某种超自然的人交流中获取的——不得而知……至少对于这个非常了解阿阔尔以及他生活圈的吴胡安来说,这是无法理解的。好在他早就看懂了自己的这位优秀学生,因此,在与他的交往中十分谨慎,甚至是有些客气,就像接触尚不十分熟悉,但看起来显然有能力的人一样。
怀着矛盾和挣扎的心情他离开了学生的帐篷。一方面,他为自己感到沮丧,他不仅没有说服阿阔尔放弃危险的行程,甚至根本就没敢尝试劝阻他。可敦当然会感到十分伤心,也会对他十分不满。她是多么希望得到吴胡安的帮助,希望他能够成功,或者说是圆满完成他的使命。唉,这一切都没有实现……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相反,他对阿阔尔坚决的、不屈不挠的态度而感到满意。这意味着他的举动不是一个被特权阶层宠坏的年轻人的一时兴起,而是他这个华夏人所不能理解的使命,是前往荒无人烟的原始山林朝圣的壮举……这预示着在对于整个中界生死攸关的时期,在他们的周围正发生着一些重大的事件,这可能会决定人类命运的进一步发展——阿阔尔预见了这一切……
吴胡安再次回到岩石岸边,靠在一个巨大的圆石旁陷入沉思。脚下的河水用它无人知晓的语言怒吼着,燕子在河岸上方疾飞,河鸥在浅滩上空盘旋,伺机捕鱼——大概在数千年前就是这样的景象……人的身体对食物有本能的需求,有用衣物遮体的需要,有建造房屋来挡风遮雨的需要。除了这些,是什么主导了人类的活动?人类的这样或那样的欲望是从何而来?有的欲望简直是荒唐的。为什么全族人突然要搬离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抛弃用劳动创造出的一切,然后头也不回地不知奔去了何方?而所有不现实的,似乎完全不是人类特有的思想又是从何而来呢?是谁让人类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们周围还有很多超出我们的认知和经验的未知事物,现在该静下心来思考思考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了。但相反,我们过度自信,就像没有发觉周围的任何奥秘,对一切未知的东西不去感受,不去看,不去听,排斥、隔绝或者摒弃它们。因此,很难,或者说几乎不可能确定哪一个未知的神秘事物正影响着我们的生活。而且它会在生死存亡的时候体现出来,决定我们的未来。只有那时候人们才会猜想到,是否有某种高级力量的存在和干预。可能这才是人们开始相信命运的原因,并且相信命运从出生前就已经注定了。除了万物的创造者,谁还会有这样的预见?每个人的命运可能都是造物主决定的,它是人类历史,及世界的命运史的小小的组成部分。
让一个小人物去想象这一切是很难的,窥探这些最深奥的秘密让人觉得恐惧。实际上,你可能只是推测这个秘密的存在,仅此而已,因为重要的真相是为人类所不知的。有时候你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不知是来自哪里,来自何人。有时候有这样的感觉:在危急时刻,不知是谁,一种情况下赋予我们拯救性的思想、意念和计划,另一种情况下却会抛给我们一些有害的、破坏性的想法……
阿阔尔那些意外的决定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看来都是自取灭亡,这也值得我们思索。要知道任何人的生活都好比是盲人朝圣,在未知的路上不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知潜伏着多少危险。如果不是被野兽撕碎,就会被强盗打死……就算穿越了炙热干枯的沙漠,还可能会在山间冻死,渡过湍急的河流时淹死,饿死,迷路或是跌入深渊……各种困难,不胜枚举。
现在谁还需要这种毫无价值的牺牲?为什么要让一个无助的人踏上这条绝路呢?这种穿越昆仑圣地的想法是从何而来的呢?最初的想法可能很崇高……但是,为什么一个可怜人要经历如此危险的旅程?就像众人所说的,任何的祈祷不管是在哪里进行,最终都会传到至高无上的腾格里神的耳朵里……
吴胡安内心在呻吟,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离开那块大圆石,走向可敦的穹庐……是的,他就像是被匈奴从武隘要塞抓来的那匹骆驼一样,他被匈奴俘虏后改成了它的名字。就这样,人的名字给了骆驼,而他在这里接受了骆驼的名字,这是多么悲哀……
在陡峭的山坡上,骆驼胡安载着沉重的包裹,如同人一般喘息着,开始缓慢地往上爬。通常让它运送的都是最重要的货物,而且经常也是分量最重的货物。
吴胡安低着头走到可敦的帐篷前,有些犹豫不决,他踱了两步,在门口坐了下来。不知是有守卫进去通报,还是可敦也在急盼他的到来,她迎面走了出来,默默地坐在了他旁边,因为看到他的脸以后,她已明白了一切。
“好吧,只能接受命运了……看来,这都是天意。”她沮丧地说,声音低沉,“请原谅我委托给你这项无法完成的重任,但我实在是别无选择。你本人及你作为老师的威信,是我最后寄予的希望了……你就是他的巴赫西神,如果你的话他都不听了,那么今后这一切将掌握在上天的手中。我们不得不屈服,顺应天意,等待吧……”
看着可敦低垂着肩膀离去的身影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位掌握一切、拥有巨大权力的女人,她以往总是身姿挺拔,傲娇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