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看着老师哭,不觉也红了眼眶。他也是做父亲的人,舐犊之情,如何能不感伤。
“三个师弟里,只有小师弟,老师倾注的心血最多……若是他出了什么事……”
吕惠卿颤抖着嘴角,擦了擦眼泪。
“不说这些了。”
王安石平复好情绪。
“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吕惠卿笑道:“也算是为了小师弟而来。”
“这话怎么说?”
吕惠卿如今不过是个校勘,国家大事,还轮不到他插手,整日的工作也清闲。一清闲下来,也就有了功夫去想别的事情。
王安石现在有宰相曾公亮的举荐,赵槩又被皇帝赶走,副宰相的位置就空出来了,明摆着就是给王安石留的。
吕惠卿想,不出意外,老师明年就会做宰相了,而自己与老师的关系,等老师上位开始变法之后,自己铁定就是二把手。新政怎么改,变法怎么变,说到底他才是那个具体操刀的人。
为了自己将来,他十分有必要未雨绸缪。该准备的准备,该提前除掉的,也要提前除掉,免得将来做绊脚石。
王方扳倒昌王给他一个很大的提醒,阻拦变法的不光有昌王一个人,只除去一个昌王根本不够。如果可以,最好把那些人全都一网打尽,赶出朝廷才好。
像什么司马光,文彦博,还有被赶出去的韩琦等辈,不过是老掉牙的穷酸腐儒,眼界早已落后,还让他们在朝廷中枢的位置上待着,只会拖国家的后腿。
该给他们这些年轻人让位了……
吕惠卿斟酌了一下,略些小心地对王安石说道。
“老师虽然伤心,可曾想过如今官家的心思?”
“官家?”
王安石眸色一凛,叹道。
“自然是对我方儿起了忌惮之心。”
吕惠卿呵呵笑道:“学生却不这么看。”
“哦?”
王安石坐直身子。
“吉甫有何高见?”
吕惠卿正色道。
“官家虽然忌惮小师弟,可小师弟毕竟年轻,朝中没有根基,最大的人脉就是老师您了,老师的为人官家又是知道的,您要起了那谋朝篡位的心思,又何至于离朝二十多年。所以与其说官家忌惮小师弟,不如说只是有些不放心罢了。等官家过了这阵疑心,小师弟自然就放出来了。
说句不好听的,宫中处处花红柳绿,留着一个外男在宫里,又生得玉一般的风流人物,官家心里也膈应啊,老师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嗯……”
王安石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眉心竟渐渐舒展开了。
“你继续说。”
“官家真正忌惮的,老师最应该考虑的,不是小师弟,还是您的老朋友,司马大学士这伙人。有他们在,将来您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就算办成了,恐怕您百年之后,也要全部清算过来。”
王安石眼前一亮,正说中他的心坎里。
“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他们铁桶一般,无懈可击,你我终究势单力孤啊。”
吕惠卿笑道:“老师难道把那日离开樊楼,学生给您写的策论给忘了?”
“如何忘却。”
王安石随手就从一卷书里,将里面一封信拿出来,铺在桌上。
“你在上面说,要让他们自杀自灭,咱们才能从外面杀进去。可是……”
王安石神情凝重。
“我日思夜想,再加上被你小师弟愁得头昏脑涨,到底也没想出个什么头绪来。”
“不消老师费心,学生已经有计策了。”
“愿闻其详。”
吕惠卿眸色深邃,清秀的眉眼里,透着几分精明算计。
“旧党之中,能与老师一较高下的,无非司马光,文彦博,韩琦三人而已。今韩琦已罢黜在外,文彦博又年老昏聩,观其行事,大概也是只图自保。唯一挡在老师面前的,其实不过司马学士一人而已。今日若赶走司马光,还有谁做老师的绊脚石?”
王安石听言,便不言语了,只是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这才想起什么,赶紧说道。
“怎么说了这会子话,连茶也不给吉甫上?底下人怎么回事?快!上茶来!”
吕惠卿尴尬一笑,心里却有些被泼了凉水似的。
但王安石并没有不让他说,接过茶盏之后,他打量着老师的脸色,更加小心地说道。
“学生近日读史书,偶然读到战国时齐国邹忌与田忌争权故事。邹忌欲赶走田忌,便指使门客自称是田忌的门客,田忌要谋划大事,找卜者算田忌的天命如何,还炫耀什么三战三胜的功绩。这些话传到齐王耳里,齐王自然就猜忌田忌,田忌不得已,只得出逃他国。
想那田忌尚且是齐国宗亲,邹忌不过一个外臣,尚且能将其赶出国中。更何况老师如今深得圣宠,更甚他司马氏?
学生自思,旧党之中,资历最深者,莫不若韩琦,哪怕他如今已经判永兴军,朝中也多有追思者。老师若能散谣,就说司马光嫉妒韩琦大名,时常欲取而代之,让司马光声名狼藉,再让几个御史弹劾他,他在京中,又岂有立足之地?”
吕惠卿说着,眼巴巴地看着王安石,似乎很期待能够得到他的称赞。
可惜王安石却只是沉默,一口气将一盏茶水喝干净,才幽幽说道。
“吉甫的心思,我都能明白。只是……”
王安石神情凝重。
“我虽与司马光不睦,但君子坦荡荡,诽谤声誉的事,我做不出来。”
吕惠卿有些着急了。
“不劳老师亲自出面,学生可以代劳。”
“你我师徒,谁做又有什么分别。他们会不觉得是我王安石做的吗?”
吕惠卿不说话了。
王安石叹了口气,严肃说道。
“吉甫,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自当光明磊落。君以此兴,必以此亡,阴谋算计别人,迟早也会被别人算计。你今后的路还长着,要看得长远些才是啊。”
“可是……”
吕惠卿并没听进去,还想辩解。
“有司马光在,老师今后的事,怕是难做。”
“是非成败,自有天定。若上天眷顾我王安石,冥冥中自有神助。若上天眷顾的是他司马光,我就算费尽心思坑害,也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阴谋诡计,我不为也。”
吕惠卿眼中一丝黯淡,沉默良久,怏怏告辞离开。
王安石看着他背影,又叹了口气。
“工于心计,非善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