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森一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明朝和这座小岛上的部落有一个共同点：都喜欢搞些形式主义的东西。明朝有祭天大典，小岛上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部落仪式。而他本人，作为一个理性主义者，对这两种形式主义都持保留态度。
“你是说，今天我们要跟着他们去打猎，然后再参加一个什么祭祀仪式？“林大森望着沈明月，脸上流露出一种“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表情。
沈明月点点头，她已经换上了部落女性狩猎时的服装——一种用兽皮和树叶制成的简易衣裳，看上去比她平时穿的部落日常服饰更为实用。
“部落每年都会举行一次大型狩猎，之后会用猎物举行祭祀仪式，感谢他们的祖先和保护神。“沈明月解释道，“这是部落最重要的活动之一，卡鲁卡头领特意邀请我们参加。“
林大森看着眼前的沈明月，不由感叹她的适应能力。从初到岛上时的惊慌失措，到现在能用半生不熟的土著语言与部落人交流，甚至还能理解他们的习俗。而自己，仍然时不时地想着如何造一艘船离开这个地方。
“我们真的非去不可吗？我还想完成那个水车的设计。“林大森指了指自己帐篷里的竹简草图。
沈明月瞪了他一眼：“苏丰年结婚时，你不是说要融入这里的生活吗？“
“那不一样，那是喝多了。再说了，苏丰年那小子本来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和卡莉娜公主两个人天天腻在一起，好像忘了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别这样，大森。“沈明月走近他，语气软了下来，“参加这次活动对我们很重要。卡鲁卡已经开始信任我们了，如果我们能在部落中获得更高的地位，也许将来...“
林大森叹了口气：“也许将来什么？我们就彻底变成土著人了？“
“也许将来我们能用自己的知识帮助这个部落，让他们的生活更好。再说了，“沈明月顿了顿，“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句话让林大森沉默了。确实，三年过去，他们的处境已经不再像刚到岛上时那么危险，但回家的希望也变得越来越渺茫。那艘被风暴损毁的海船早已无法修复，而他所设计的新船，在没有合适工具和足够材料的情况下，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
“好吧，我去。“林大森终于让步了，“但我警告你，如果他们要我跳那种奇怪的舞蹈，我是绝对不会配合的。“
沈明月笑了起来：“放心吧，他们只会让你去打猎。“
“那更糟！“林大森哀嚎道，“你知道我连弹弓都用不好。“
部落的狩猎队伍在清晨时分出发了。几十名身强体壮的战士手持长矛和弓箭，林大森和苏丰年被安排在队伍中间，每人手里也被塞了一把部落特制的长矛。
苏丰年看起来兴高采烈，完全没有林大森那种被拖去赴死的表情。自从和卡莉娜公主成婚后，这个山东小伙子已经完全适应了岛上的生活，甚至还学会了土著人的狩猎技巧，能够准确地投掷长矛。
“林大人，“苏丰年用中原话小声对林大森说，“您别担心，今天的狩猎不会太危险。我和卡莉娜说好了，您就跟在我旁边，有什么危险我来应付。“
林大森翻了个白眼：“我看起来像是需要你保护的人吗？“
苏丰年憨厚地笑了笑：“不是，林大人文才武略，自然不需要小人保护。只是这岛上的野兽和中原不同，有些习性特别，我已经摸清了门道，可以教您。“
林大森心想，这小子在中原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现在倒是一副老练的模样了。但他不得不承认，在这座荒岛上，苏丰年确实比自己适应得更好。
狩猎队伍进入了岛屿中部的丛林。林大森从未深入到这个区域，这里的植物更加茂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芳香，让人感到既放松又警惕。卡鲁卡头领带领战士们分成几个小队，苏丰年和林大森被安排到了一个五人小队中。
“他们在找什么猎物？“林大森小声问道。
“主要是野猪和一种这里特有的大型鹿，“苏丰年解释，“不过要是运气好，可能会遇到岛上最珍贵的猎物——金眼黑豹。“
“金眼黑豹？听起来很危险。“
“确实很危险，“苏丰年点点头，“但在部落传说中，能猎杀金眼黑豹的战士会得到祖先的祝福。如果我们能帮忙猎到一只，部落中的地位会大大提高。“
林大森心想，我才不在乎什么部落地位，但看着苏丰年那渴望的眼神，他也不忍心泼冷水。
小队在丛林中缓慢前进，跟踪着野兽留下的痕迹。林大森努力回忆着当年在明朝时看过的狩猎典籍，但那些理论知识在实际丛林中几乎毫无用处。他只能紧跟着苏丰年，尽量不发出声音。
突然，前方的土著战士做了一个手势，所有人立刻停下脚步，蹲伏在灌木丛中。林大森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蹲了下来，然后他看到了——一群野猪正在不远处的小溪边饮水。
领队的土著战士轻声用他们的语言说了些什么，苏丰年凑到林大森耳边翻译：“他说我们要包抄它们，您就待在这里别动，等他们引诱野猪过来，您就用长矛。“
林大森想说自己连只兔子都没打过，更别说野猪了，但还没等他开口，其他战士已经悄无声息地分散开来。苏丰年也跟着一位战士离开，只留下林大森一个人蹲在灌木丛中，手足无措地握着那把长矛。
不知过了多久，林大森的双腿已经蹲得发麻，他开始怀疑那些战士是不是忘了自己。就在他考虑是否要换个姿势时，丛林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几声野猪的嚎叫。
紧接着，一头体型硕大的野猪冲破灌木，径直朝林大森的方向奔来。那野猪比林大森想象中的要大得多，粗壮的獠牙闪着寒光，眼中透着凶光。
林大森僵在原地，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我该站起来吗？该跑吗？该举起长矛吗？但在恐惧的支配下，他的身体拒绝听从任何指令。
野猪越来越近，林大森能清晰地听到它粗重的喘息声和蹄子踩踏地面的声音。就在野猪即将撞上他的那一刻，一道人影从侧面飞跃而出，手中长矛精准地刺入了野猪的颈部。
野猪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摇晃了几下，轰然倒地。林大森这才看清，救他的人是苏丰年。
“林大人，您没事吧？“苏丰年急切地问道，同时拔出长矛，准备再次攻击，但野猪已经不再动弹。
林大森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脏仍在狂跳，双腿也因为长时间的蹲伏而发麻。
其他战士也赶了过来，看到野猪已经被杀，纷纷发出赞叹的声音，拍打着苏丰年的肩膀。
“他们在说什么？“林大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们说这是今天最大的一头野猪，足够祭祀用了。“苏丰年骄傲地说，“他们还说您很勇敢，居然敢用自己做诱饵。“
林大森哭笑不得：“我可不是自愿的。“
“没关系，林大人。“苏丰年眨眨眼，“重要的是结果，不是吗？“
林大森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憨厚腼腆的山东小伙，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变得如此不同。在这座岛上，或许每个人都在悄然改变，包括自己。
狩猎队伍满载而归，除了那头巨大的野猪，他们还捕获了几只鹿和一些小型猎物。当队伍回到部落时，沈明月和其他妇女已经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准备好了篝火和各种器具。
看到林大森平安归来，沈明月明显松了一口气。不过当她得知野猪袭击的事情后，忍不住训斥起林大森来：“你怎么能就那么站着不动呢？万一苏丰年没赶到怎么办？“
“我没有站着不动，我是蹲着不动。“林大森试图幽默地辩解，但看到沈明月的表情，他立刻认真起来，“好吧，我承认我被吓傻了。但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能在危急时刻拔刀相助的人，我是个文人，擅长的是在纸上谋划。“
沈明月叹了口气：“在这里，会不会用长矛可能比会不会写诗更重要。“
“我知道，“林大森点点头，“所以我一直在尝试做一些我擅长的事情，比如设计水车，改进他们的农具。总有一天，我会向部落证明，智慧的力量不亚于武力。“
沈明月露出了微笑：“我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在他们说话的同时，部落的祭祀仪式已经开始准备。猎物被处理好，一部分肉被挂在篝火上烤制，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部落的女性们在篝火周围跳起了舞蹈，感谢祖先赐予丰盛的猎物。
卡鲁卡头领站在中央，身披一件用珍稀兽皮制成的大衣，手持一根装饰华丽的权杖。他用部落的语言高声宣告着什么，苏丰年在一旁小声为林大森和沈明月翻译。
“头领说，今年的狩猎比往年更加顺利，这是因为有了我们——来自远方海洋的朋友——带来的好运。他还特别感谢林大人的勇气，愿意做诱饵引出那头凶猛的野猪。“
林大森尴尬地笑了笑：“请告诉头领，这是我的荣幸，不过下次我更愿意做一些其他方面的贡献。“
苏丰年将这句话翻译给了卡鲁卡，但明显做了一些修改，因为头领听后哈哈大笑，拍了拍林大森的肩膀，说了一些显然是赞美之词的话。
仪式继续进行，部落的巫医出场了。这是一位年纪很大的老人，全身涂满了彩色的泥浆，头上戴着一个由骨头和羽毛制成的奇特头饰。他手持一个装满了奇怪液体的碗，围着篝火走了三圈，然后开始用一种林大森和沈明月从未听过的语调吟唱。
“他在干什么？“林大森问道。
“这是祭祀仪式的高潮，“苏丰年解释，“巫医会进入一种特殊状态，与祖先和神灵对话，预测未来。“
林大森心中暗笑：这不就是明朝那些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吗？看来无论哪个文明，都有这样的迷信存在。
但令林大森惊讶的是，当巫医的吟唱达到高潮时，篝火突然变色，从橙红色变成了诡异的蓝绿色。林大森眯起眼睛，怀疑是有人往火里扔了什么特殊的材料，但他没看到任何人靠近篝火。
巫医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沙哑，仿佛不是他自己在说话。他指向林大森和沈明月，用土著语言说了一连串话，然后突然倒地，像是昏过去了。
部落的人们发出惊叹声，一些人甚至跪了下来。
“他说了什么？“林大森紧张地问道。
苏丰年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困惑又像是震惊：“他说...他说你们将会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血脉，你们的后代将会引领部落走向繁荣，但也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变化和挑战。“
“什么？“沈明月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了林大森一眼。
林大森也愣住了，他和沈明月虽然朝夕相处，但一直保持着清白的关系。岛上的生活艰难，他们更多的是互相依靠，共同面对困境，从未考虑过更进一步的可能。
但现在，巫医的“预言“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别当真，“林大森强作镇定地说，“这种预言通常都很模糊，可以有多种解释。“
苏丰年点点头：“林大人说得对。不过，巫医的预言在部落中很受重视，您和沈姑娘可能会受到更多关注了。“
林大森看了看周围，果然，部落的人们都用一种新的眼光看着他们，有些人甚至带着敬畏。
“告诉头领，我们很荣幸参加今天的仪式，但现在我们想回去休息了。“林大森决定暂时回避这个尴尬的局面。
苏丰年点点头，去向卡鲁卡请示。不一会儿，他回来告诉林大森和沈明月可以离开了，但头领希望明天他们能参加一个特别的晚宴。
在回到自己帐篷的路上，林大森和沈明月都沉默不语。直到确定四下无人，沈明月才小声说道：“你觉得那个巫医真的能预测未来吗？“
“当然不能，“林大森断然否定，“那不过是一种心理暗示罢了。就像明朝的算命先生一样，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人自己去联想。“
“可是...如果，“沈明月犹豫了一下，“如果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度过余生呢？我们真的能回去吗？“
这个问题林大森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了。三年过去，他们对回家的渴望已经不像初到时那么强烈。甚至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林大森会想：如果一辈子留在这里，真的会那么糟糕吗？
“我不知道，“林大森诚实地回答，“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为自己做出选择，而不是被一个巫医的预言所左右。“
沈明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林大森看着她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丽。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三年里，沈明月已经从那个惊慌失措的官家小姐，变成了一个坚强、适应力极强的女子。她学会了如何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存，如何与部落的人相处，甚至如何理解他们的文化和习俗。
而自己呢？林大森不禁自问。他是否也有所改变？
“无论将来如何，“林大森轻声说，“能和你一起面对这一切，我感到很幸运。“
沈明月转过头，月光下，她的眼神复杂而深邃：“我也是。“
两人站在那里，凝视着彼此，似乎有无数话语想说，却又无从开口。夜风轻拂，带来远处篝火的余香和部落欢庆的声音。就在这一刻，林大森感到，无论他们身在何方，只要彼此相伴，似乎都能称之为家。
但他没有说出这个念头，只是微微一笑，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明天还要参加晚宴，早点休息吧。“
沈明月点点头，也转身离去。两人的背影在月光下渐行渐远，却又似乎更加靠近。
第二天清晨，林大森早早地醒来，却发现部落里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妇女们在准备食物，战士们在布置场地，孩子们则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整个部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林大森正疑惑这是怎么回事，苏丰年就来找他了。
“林大人，头领让我来告诉您，今天的晚宴很特别，是为了庆祝您和沈姑娘成为部落的正式成员。“
“正式成员？“林大森皱眉，“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年，还需要什么形式吗？“
苏丰年摇摇头：“这不一样。之前您们只是被视为客人，现在，经过昨天的祭祀和巫医的预言，头领决定接纳您们成为部落的一份子。这意味着您们可以参与部落的决策，拥有自己的土地，甚至——“他停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甚至可以结为夫妻，生儿育女。“
林大森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这...这也太突然了。沈明月知道吗？“
“卡莉娜已经去告诉她了，“苏丰年说，“头领希望您们今天穿上部落的传统服饰参加晚宴。“
苏丰年递给林大森一套衣物，那是用岛上特有的材料制成的，比他们平时穿的粗布衣服精致得多。
“这个仪式...我们必须参加吗？“林大森问道。
“不是必须的，“苏丰年回答，“但如果拒绝，会被视为对部落的不尊重，可能影响您今后在岛上的生活。“
林大森叹了口气：“我明白了。帮我谢谢头领的好意，我会参加的。“
苏丰年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下来：“林大人，您还记得刚到岛上时，您说过一定要想办法回中原吗？“
“当然记得。“
“那...现在呢？“
林大森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苏丰年。有时候我觉得，命运把我们带到这里，或许是有原因的。“
苏丰年笑了：“卡莉娜常说，我们不是迷失在这座岛上，而是被岛屿选中的人。也许，这里就是我们注定要来的地方。“
林大森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处的海平线，那里曾经代表着家的方向，但现在，他不确定那里究竟是什么了。
苏丰年离开后，林大森拿起那套部落服饰，细细打量。衣服上有精美的贝壳和羽毛装饰，做工比他想象中的要精细得多。他想起了明朝的官服，那些繁复的礼仪和规矩，突然觉得这套简单而实用的部落服饰似乎更符合人的本性。
当他穿上这套衣服，走出帐篷时，正好看到同样换上部落服饰的沈明月。阳光下，她的肤色因为常年在岛上生活而变得略显古铜，但眼神依然明亮如初。那套女性部落服饰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合适，仿佛她生来就属于这里。
“你看起来...很不一样。“林大森笑着说。
沈明月也笑了：“你也是。就像个真正的岛民。“
“你听说了吗？关于今晚的晚宴？“
沈明月点点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是的，卡莉娜告诉我了。她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仪式，意味着我们正式被接纳。“
“你怎么看？“
沈明月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一方面，能被接纳是件好事，意味着更多的安全和权利。另一方面...“
“另一方面，这似乎意味着我们放弃了回家的希望。“林大森说完了她的话。
沈明月点点头：“是的。但林大森，三年过去了，我们真的还能回去吗？即使回去了，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
林大森没有立即回答。在明朝，沈明月是被指婚给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官员，而自己则是一个不得志的落榜举人。回去意味着重新面对那些束缚和失望。
“不管怎样，“林大森最终说道，“今晚的决定是我们自己的，不是被巫医的预言或任何人左右的。“
沈明月笑了：“说得对。现在，要不要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准备晚宴的？我听说会有一种特别的果酒，是用岛上最甜的水果发酵而成的。“
“听起来不错，“林大森也笑了，“希望别像上次苏丰年结婚时的酒那么烈，我可不想再做出什么让人后悔的事情。“
沈明月抿嘴偷笑：“比如跳到桌子上大喊'我林大森要成为这座岛的主人'那样的事？“
“天啊，我真的那么说了吗？“林大森捂住脸。
“是的，然后您还试图教卡鲁卡头领唱明朝的小调，结果自己先摔下桌子睡着了。“
“好吧，今晚我一定会小心的。“林大森郑重承诺，引得沈明月笑得更欢了。
他们并肩走向村庄中心，准备迎接这个可能会改变他们命运的夜晚。在前往的路上，林大森忽然意识到，无论今晚的选择如何，他与沈明月之间的关系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不再仅仅是求生路上的互相依靠，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深层次的情感连接。
而这种连接，或许才是让他们在这座荒岛上找到归属感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