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芒种,魔都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青石板缝里的青苔吸饱了水汽,在砖墙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绿痕。林婉正抱着洗净的工装往家走,忽然听见顾沉舟家门口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沉舟!你就非要走这条路吗?”顾婶的咳嗽声混着雨声传了过来,“你爹当年怎么死的?你忘了?”
林婉赶忙停下脚步,看向顾沉舟家门口,只看见顾沉舟正背对着门,藏青色长衫下摆滴着水,手里攥着封撕开的信。林婉认得那信封上的宁波邮戳,上周她看见过他将熬夜替洋行抄账本赚的三块银元往一样的信封里面塞过。
“姆妈,我自有分寸。”顾沉舟的声音压得很低,“再过三个月,等我攒够您的药钱……”
“药钱!药钱!”顾婶剧烈咳嗽着,“你当码头那些豺狼虎豹会等你攒钱?上个月赵阿大被铁钩穿了手掌,现在还在流脓呢!”
林婉攥紧手里的工装,指节因用力泛白。她想起昨夜路过码头时,看见顾沉舟扛着麻包在雨里踉跄,肩膀上的血痕透过薄衫渗出来,像朵开败的山茶。
“婉婉?”顾婶忽然看见不远处的人影,“你……进来坐?”
顾沉舟猛地转身,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喉结处凝成颗晶莹的水珠。他腰间系着的护腰已经洗得发白,绣着的“平安”二字却依然清晰,像两枚钉进皮肉的图钉。
“顾婶,我……”林婉举起手里的工装,“您等等”说着便往家里跑去,不一会林婉抱着个搪瓷缸回来了“给您拿了点枇杷膏,陈阿姐说润肺。”
顾婶接过缸子,眼眶泛红:“你这孩子,总是这么贴心……”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只能颤巍巍扶着墙坐下。
林婉忽然注意到顾沉舟默默的走到井台边洗手,他指尖沾着的煤屑被雨水冲开,露出了掌心里新添的伤口,像条细小的蜈蚣趴在苍白的皮肤上。
“我去生炉子吧。”她轻声说着便转身走进了潮湿的厨房。土灶台上摆着半碗冷掉的粥,旁边搁着个纸包,露出“消痛散”三个字。她想起今早路过中药铺时,听见伙计说这药贵得吓人,需得用虎骨做药引。
炉膛里的火升起来的时候,顾沉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块干毛巾:“头发湿了,擦一擦吧。”
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林婉的发梢,却在最后一刻蜷起了手指,将毛巾塞进林婉手里。林婉闻到他身上混着雨水和铁锈的味道,比往日多了丝苦涩,像浸了盐水的粗布。
“顾先生……”她盯着顾沉舟掌心的伤口,“码头的活,别做了吧。”
顾沉舟垂眸看着跳动的炉火,喉结滚动:“洋行这个月只发了半薪。”顿了顿,又道,“听说纺织厂也要降工价了?”
林婉捏紧毛巾,想起今早工头贴出告示:“即日起,每匹布计件钱减三分。”的时候,李姐当场便晕倒在织机旁,额头磕在铁架上,洇出团暗红的血。
“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因长期接触烧碱变得凹凸不平,“不过……我多揽了些缝补的活,还能撑。”
顾沉舟忽然从裤兜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芝麻糖:“茂昌下午茶剩的,你尝尝。”糖块边缘有些碎裂,显然被攥了很久。
林婉接过糖,油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曾偷偷塞给她半块桂花糖,那是他用加班费买的,糖纸都被体温焐得发皱,和此时的场景如此的相像。
“谢谢。”她轻声说,将糖放进围裙口袋,“等雨停了,我帮你补长衫吧?袖口都磨破了。”
顾沉舟刚要开口,弄堂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毛举着油纸伞冲进院子,怀里紧抱着叠报纸:“顾先生!号外!”
头版照片上,日军士兵正端着刺刀站在宛平城头,标题刺得人眼睛生疼:《华北驻屯军兵力激增》。顾沉舟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手指捏着报纸边缘,指节泛出青白。
“阿毛,”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些报纸……从哪来的?”
“报馆的阿叔给的!”少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说闸北那边都疯传了,日军要搞什么‘华北自治’!”
顾婶扶着门框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沉舟,听妈的话,咱回宁波吧!你表舅家还有几亩薄田……”
“姆妈!”顾沉舟突然提高声音,又迅速压下去,“现在走,路费哪里来?您的药又怎么办?”
林婉看着他攥紧的拳头,想起了昨夜在纺织厂听见的对话,工头说“日本人要的布,咱们不敢不做”,机器的轰鸣声里,有人悄悄骂了句“汉奸”。
雨越下越大,房檐的水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顾沉舟忽然转身走向里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布包,里面露出几双千层底布鞋:“我去交货。”
“沈舟!”顾婶踉跄着上前,被林婉扶住,“下这么大雨,你不要命了?”
他没回头,只将布包往怀里紧了紧:“傍晚就回。”路过林婉身边时,他忽然低声说:“别去巷子尽头的水井打水了,听说昨天有人投了老鼠药。”
林婉望着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很快便注意到他走路时有些拖曳的左脚,那是前天扛水泥袋时扭的,她昨晚明明替他贴过了膏药。
“婉婉,”顾婶抓住她的手,掌心全是冷汗,“你帮我看着他,行不行?我总觉得……他要去做傻事。”
林婉轻轻拍了拍顾婶的手背:“顾婶,您放心,我……会留意的。”
午后的雨稍小了些,林婉坐在葡萄架下缝补工装。细密的针脚穿过粗布,她忽然想起顾沉舟缝鞋时的模样——他的手法虽粗,却总是格外结实,像极了父亲补渔网时的样子。
“林小姐。”头顶忽然传来低唤,林婉抬头看去,顾沉舟正站在她身旁,手里举着个铁皮盒子,“要不要吃杨梅?同事给的。”
她这才发现他换了身干净长衫,袖口补着块淡蓝色的布,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自己缝的。她点点头,看着他将盒子小心的递了过来。
铁皮盒里的杨梅浸在盐水中,颗颗饱满通红。林婉捡起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混着雨水的味道。
“好吃吗?”顾沉舟的声音带着些许忐忑的传来。
“嗯。”林婉抬头看他,发现他额角还沾着块煤屑,“顾先生……下午还要去码头?”
顾沉舟沉默了片刻,伸手把盒子塞到林婉手里:“再扛两趟,就能给姆妈换进口的咳嗽药了。”
林婉连忙接过盒子用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我做了护膝,你……试试看。”纸包里是用奶奶的旧棉裤改的护膝,里面絮着棉花,边缘绣着简单的花纹。说完便递给顾沉舟。
顾沉舟小心的接过护膝,指尖在护膝的花纹上轻轻摩挲:“是桂花?”
林婉点点头,耳尖微微发烫:“听说……能驱寒。”
顾沉舟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林小姐总是这样……”话未说完,巷口传来阿毛的喊声:“林姐姐!你奶奶叫你回去!”
林婉慌忙起身往家里走去,拿在手里的铁皮盒因动作太急晃出的盐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片痕迹。顾沉舟看着她跑远的背影,手指轻轻攥紧护膝,直到指节发白。
傍晚时分,雨又下大了。林婉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顾沉舟的身影从雨幕中走来,肩膀上的布包已经湿透,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的泥痕和旧伤疤。
“顾先生!”她忙撑开伞跑过去,“先喝碗姜汤吧,奶奶刚煮的。”
顾沉舟接过汤碗,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谢谢。”喉结滚动间,林婉看见他脖颈处新添了道红痕,像道细小的鞭笞。
“布包……”林婉犹豫着开口,“是送去哪家?”
“慈善堂。”顾沉舟低头看着汤碗里的姜片,“给苏北来的难民。”
“顾先生……”林婉轻声说,“以后这样的天气,就别去了吧。”
顾沉舟抬头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有些事,总得有人做。”说完,他将空碗递给她,转身走进自家屋子,布包上的水一路滴在青石板上,像串模糊的省略号。
深夜,林婉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她翻身起床,摸黑点上煤油灯,看见奶奶正坐在床头捶胸,竹篮里的白芥子洒了一地。
“奶奶!”她慌忙扑过去,替老人顺气,“您等着,我去煎药!”
等林婉拎着铜壶跑到厨房时,她发现顾沉舟家的灯还亮着。透过窗户,她看见他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针线,在缝补一件灰布衫——那不是他的衣服。
林婉屏住呼吸,看着他熟练地穿针引线,袖口露出的旧伤疤在煤油灯下泛着青白。她忽然想起白天在码头看见的场景:几个穿黑衫的人押着一群苦力往仓库走,其中一个苦力穿着和这灰布衫一模一样的衣服。
铜壶在炉上发出咕嘟声,林婉慌忙转身搅药,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陶罐。声响惊动了对面屋里的人,顾沉舟抬头看向窗外,两人的目光隔着雨幕相撞,像两根细针突然刺破水面。
他迅速放下手里的衣服,站起身走到窗边:“林小姐?这么晚……”
“奶奶咳嗽得厉害。”林婉举起手里的药罐,“我……煎药。”
顾沉舟点点头,目光落在她乱蓬蓬的头发上,忽然伸手从窗台上拿起个纸包扔了过来:“这是川贝,给奶奶加上。”
林婉赶忙捡起纸包:“谢谢,顾先生总是……这么细心。”
顾沉舟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疲惫:“快煎药吧,别凉了。”说完,他转身吹灭煤油灯,屋子里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等煎好药回到房间喂奶奶喝完药后,林婉坐在床边,摸出了围裙口袋里的芝麻糖,糖纸已经被焐得发潮。她轻轻咬下一口,甜味里混着淡淡的苦味,像这漫长的梅雨季。
后半夜,雨终于停了。林婉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于是从床上起来走到院子里透气,却看见顾沉舟坐在井台边,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
“顾先生?”林婉轻声唤他。
顾沉舟回头,眼里映着稀疏的星光:“睡不着?”
林婉点点头,走到他身边坐下。井台的石面还带着湿气,透过粗布裤子渗上来,凉丝丝的。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弄堂里的灯次第熄灭,只有街角的路灯还亮着,像颗疲倦的眼睛。
“小时候,”顾沉舟忽然开口,“我爹总说,星星是天上的灯笼,每个灯笼下都挂着个故事。”他伸手一指,“你看那颗,像不像码头的灯塔?”
林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颗星星格外明亮,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微微颤动,像要掉下来。她想起父亲带她去看灯塔的那个夜晚,那时魔都的江水很清,灯塔的光能照的很远。
“你父亲……”林婉犹豫着问,“是在码头……”
“嗯。”顾沉舟打断她,声音很轻,“他扛了二十年麻包,最后死在伤寒上。临死前说,下辈子要做个读书人,不用再出苦力。”
林婉听见这话也想起了父亲的怀表,想起了他临终前攥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机油:“我爹是纺织厂的机修工,手很巧,会做风筝。有次给我做了只凤凰风筝,飞上天的时候,像真的要飞走一样。”
顾沉舟转头看她,眼里有微光在闪烁:“后来呢?”
“后来……”林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风筝线断了,掉进黄浦江里。我哭了一整天,爹说,凤凰要回自己的家,咱们不该留它。”
两人沉默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林婉忽然发现,顾沉舟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在井台上交叠,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
“林小姐,”顾沉舟忽然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等世道好了,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凤凰,好不好?”
林婉抬头看他,发现他耳尖通红,却仍直视着自己,目光里有她从未见过的热烈。此时此刻井台边的青苔上,不知何时落了朵白色的栀子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像颗透明的眼泪。
“好。”林婉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等你。”
顾沉舟笑了,笑得很灿烂,露出那口洁白的牙齿。他伸手捡起青苔上的栀子花,别在林婉的发间:“这样,你就是我的凤凰了。”
林婉的脸腾地红了,慌忙低下头,却不小心碰到他的肩膀。他的体温透过粗布传来,像团小小的火焰,在这潮湿的夜里温暖着她。
远处,传来卖早豆浆的梆子声。林婉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襟:“该回去了,奶奶快醒了。”
顾沉舟也站起来,忽然从裤兜里摸出个小纸包,塞进她手里:“给你的,昨天路过点心铺买的。”
林婉打开纸包,里面是块杏仁饼,边角有些碎了。咬下一口,酥脆中带着香甜,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吃。
“谢谢。”林婉轻声说,将纸包小心地放进围裙口袋,“顾先生……也快些再睡一会吧。”
顾沉舟点点头,一直看着她转身走向自家屋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里,他才往自家屋子走去。
天渐渐亮了,弄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开门声。顾沉舟坐在窗边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想起林婉发间的栀子花,想起她掌心的温度,忽然觉得,哪怕这世道再难,只要有这样的晨光,这样的人,就值得他拼尽全力活下去。
因为有些东西,是任何风雨都浇不灭的——比如嵌在青石板里的星光,比如藏在杏仁饼里的甜,比如,一个人看另一个人时,眼里燃烧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