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的、沾着深褐色污渍的白色药板,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墓碑碎片,沉重地压在我的胸口。约束带勒紧皮肉,将我的身体死死钉在冰冷的检查床上,动弹不得。唯有目光,带着极致的惊悚和一种被诅咒般的、无法抗拒的牵引力,死死地、一寸寸地向下移动,聚焦在胸口那片不祥的白色上。
监护仪幽绿的微光,如同来自冥界的灯火,勉强照亮了药板的轮廓。
铝箔塑料材质。边缘磨损,带着粗暴撕扯的痕迹。上面整齐排列着十来个圆形的凹槽,像一排空洞的、等待被填满的墓穴。
大部分凹槽是空的,铝箔被粗暴地顶开,留下撕裂的、参差不齐的豁口。只有最边缘的两个凹槽里,还残留着两颗小小的、圆形的、白色的药片。它们安静地躺在凹槽底部,像两颗凝固的眼珠,在幽光下泛着冰冷、死寂的光泽。
药板的边缘,涂抹着几道已经干涸、变得粘腻的深褐色污渍。那颜色……像铁锈?像干涸的血?还是……冰红茶泼洒后留下的糖精与茶碱的混合残渣?它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混杂着铁腥气和甜腻腐败的诡异气味,混合着病房里消毒水的冰冷,直钻鼻腔,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而最刺眼的,是药板背面——靠近被推出通风口的那一端。
那里,不是印刷的文字。
是用某种极其尖锐的东西——指甲?碎玻璃?金属片?——极其用力地、深深地刻划上去的!塑料板被刮穿,露出底下粗糙的白色内层。那刻痕歪歪扭扭,力道之大几乎要撕裂薄薄的塑料板,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和绝望!
三个词。
像三道血淋淋的伤口,刻在白色的“墓碑”上:
“”圣餐。“”
“”净化。“”
“”虫族在听。“”
嗡——!
意识瞬间被一片巨大的、冰冷的轰鸣彻底淹没!仿佛有亿万只金属毒蜂在颅腔内同时振翅!视觉、听觉、嗅觉……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被粗暴地撕裂、扭曲!
圣餐?!这两颗残留的白色药片?!是她强行塞进我嘴里的“弹药”?还是……她自己偷偷藏匿的“毒药”?净化?!净化什么?我的混乱?她的疯狂?还是……这该死的、被“虫族”渗透的世界?!
而最后那句——**虫族在听**——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所有的逻辑和理智!
它们在听!
就在这间病房里?!
在通风管道里?!
在墙壁后面?!
在……我的身体里?!
“嗬……嗬嗬……”喉咙里爆发出破碎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身体在约束带的禁锢下疯狂地向上弹起!像一条被扔进滚油里的活鱼!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额头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瞬间崩裂,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再次涌出,浸透了纱布,顺着太阳穴滑落,滴在冰冷的床单上!
咚!咚!咚!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一颗即将在狭窄牢笼里爆裂的炸弹!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到几乎要刺穿耳膜!嘀嘀嘀嘀——!屏幕上绿色的心率曲线如同失控的闪电,疯狂地向上窜升、扭曲!
恐惧!
灭顶的、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拖入疯狂深渊的冰冷绝望!
“林默!”值班护士(还是昨晚那个年长些的)带着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再次冲了进来!顶灯“啪”地被打开!刺眼的白光如同灼热的探照灯,瞬间将病房里的一切照得无所遁形!也狠狠灼烧在我因恐惧而圆睁、布满血丝的眼睛上!
强光下,胸口那片白色的药板,连同上面深褐色的污渍和那三个歪歪扭扭、触目惊心的刻字,都显得无比清晰、无比狰狞!像一块被强行钉在我胸口、昭示着不祥与疯狂的耻辱牌!
“那是什么?!”护士的目光瞬间被药板吸引,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警惕!她快步冲过来,动作带着职业性的粗暴,一把抓起那块冰冷的塑料板!
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深褐色的污渍时,眉头厌恶地皱了起来。她将药板举到灯光下,眯着眼,仔细辨认着那刻痕。
“圣餐……净化……虫族在听……”她低声念出那歪扭的字迹,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一丝……毛骨悚然。随即,她的目光变得极其严厉,如同冰锥般刺向我:“这是哪来的?!谁给你的?!是不是言晓雨那个疯子?!她怎么弄进来的?!”
她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带着巨大的压力和惊疑。约束带下的我,只能徒劳地喘息、颤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恐惧和药物残留带来的混乱让我根本无法组织语言,更无法解释这从天而降(或者说从通风而降)的“圣餐”。
护士见我不回答,脸色更加难看。她捏着那块药板,像是捏着什么极度危险、极度肮脏的污染物,快步走到门口,对着走廊厉声喊道:“周护长!快来!3床有情况!发现违禁物品!疑似7号室来源!”
脚步声急促响起。很快,周护士长出现在了门口。她的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但那份深沉的疲惫和冷硬的威严丝毫未减。她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护士手中那块白色的药板,以及上面刺眼的刻字。
她的脚步顿住了。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早已预见的凝重。那眼神冰冷如铁,扫过药板,扫过护士惊疑的脸,最后,落在我被束缚在病床上、满脸血污、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上。
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颌线紧绷着,像一块被强行压抑着怒火的岩石。
“处理掉。”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终结性的冰冷,像法官落下最终的法槌。是对护士说的,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定着我。“彻底消毒。相关接触物全部按高危污染物处理。送检残留药片成分。”她的指令清晰、冷酷、不带一丝感情。
“是,周护!”护士如蒙大赦,立刻拿着药板快步离开,仿佛多拿一秒都是煎熬。
周护士长没有立刻离开。她一步步走进病房,脚步很轻,却带着千钧的压迫感,停在我的床边。居高临下。她的影子完全笼罩了我,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黑暗。消毒水的冰冷气味混合着她身上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7号室的沉重气息,扑面而来。
她低下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我涣散的瞳孔,直刺意识深处那片混乱的废墟。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审视。
“陈晨,”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金属,“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回应的代价。”
她的手指,冰冷而带着薄茧,极其缓慢地抬起,没有触碰我,而是指向了我胸口上方——那空空如也、只剩下深褐色污渍残留的病号服位置。仿佛那里还残留着那块“圣餐”药板的冰冷触感和疯狂印记。
“她给你的,从来不是什么救赎,不是什么力量。”周护士长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心上,“是裹着妄想糖衣的剧毒。是拉着你一起沉沦的锁链。”
她的手指微微移动,指向我额头上崩裂的、渗着血的伤口,指向紧紧勒进皮肉的约束带。
“这就是‘净化’?”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把自己绑在这张床上?让你的‘虫族’——那些混乱的幻觉和失控的恐惧——彻底吞噬你最后的理智?”
她的目光再次锐利起来,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至于‘虫族在听’?”
她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冷得刺骨的嗤笑,“它们当然在听。它们一直在听。它们就是你脑子里那些永不停歇的噪音!是你无法控制的幻觉!是你自己制造出来、又用来吓唬自己的怪物!”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力量:“陈晨,看清楚!你唯一需要净化的,是你自己!你唯一需要对抗的‘虫族’,就在你自己的脑子里!在你这具失控的躯壳里!”
“言晓雨救不了你!她的‘圣餐’只会让你死得更快!她的疯狂只会把你拖进更深的地狱!”
周护士长的声音斩钉截铁,像最后的宣判,“从今往后,7号室那边,我会加派专人看守。通风管道口,全部加装更细密的防护网。你和她之间,任何形式的联系——无论是声音、物品、还是你那该死的妄想——都必须被彻底切断!”
她说完,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已经宣判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囚徒。转身,快步离开了病房。门在她身后被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砰”一声巨响,仿佛彻底封死了某个通往深渊的入口。
病房里,只剩下刺眼的白光,约束带勒紧的剧痛,额头上温热的血液,胸口残留的深褐色污渍气味,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和我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却只能在这具被禁锢的躯壳里徒劳挣扎的……绝望心脏。
咚!咚!咚!咚!
周护士长的话,如同冰冷的钢针,一根根钉入混乱的意识。剧毒。锁链。沉沦。地狱。切断。每一个词都带着血淋淋的真实感。
是她……害了我?
还是我……害了她?
我们互相投喂的……真的是彼此毁灭的毒药?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恐惧。身体在约束带下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挣扎,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剥开、暴露在残酷真相下的剧烈痉挛。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喉咙!不是因为隔壁7号室的呼救,不是因为通风管道的敲击,而是因为周护士长那冰冷而精准的、对“共生毒药”的终极宣判!
毒药……
我们……都是毒药……
意识在这灭顶的痛苦和绝望中,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监护仪的警报声持续尖叫,像在为这出荒诞悲剧奏响最后的哀乐。
接下来的几天,过渡病房成了真正的静默囚笼。
约束带在第二天上午被解除了。手腕和脚踝上留下了深紫色的勒痕,皮肤被粗糙的皮革磨破,渗着血丝,火辣辣地疼。额头的伤口被重新缝合包扎,留下一个丑陋的十字形结痂。身体像散了架的破旧机器,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带来全身骨骼和肌肉的酸痛呻吟。
但更深的禁锢,来自无形的壁垒。
周护士长的命令被严格执行。护士进出病房的频率似乎降低了,停留时间更短,动作更加沉默高效,眼神刻意回避,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疏离和不易察觉的……警惕。每一次换药、量血压、记录,都像完成一套冰冷的程序,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病房的门,似乎关得更紧了。连走廊的灯光透进来的缝隙都变得狭窄。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烈了些,带着一种强行消毒、掩盖某种“污染源”的刻意感。
最显著的变化,是头顶那个小小的通风口。
就在约束带解除后不久,两名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口罩和手套的维修工进来了。他们推着工具车,动作麻利,一言不发。其中一人踩上梯子,用工具粗暴地撬开了覆盖通风口的旧金属格栅。格栅被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沾满了厚厚的灰尘。
然后,他们拿出一个全新的、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格栅。材质似乎更厚实,网格更加细密,网眼小得连一根小指都无法伸入。新格栅被严丝合缝地嵌入通风口,边缘用粗大的螺丝死死固定。拧紧螺丝时,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像某种刑具在收紧。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维修工离开时,带走了旧的格栅,仿佛带走了一件危险的证物。
新的格栅冰冷、坚固、密不透风。像一个焊死的铁面具,彻底封死了那个曾经传来疯狂敲击声的通道。它静静地镶嵌在天花板角落,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无情的光泽,无声地宣告着绝对的隔离。
言晓雨的声音,言晓雨的“圣餐”,言晓雨的存在……都被这层冰冷的金属网,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名为“特别观察室7号”的、我无法触及也无法想象的地狱。
周护士长兑现了她的威胁。
切断。
彻底的切断。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没有言晓雨兴奋或恐惧的虫族报告,没有冰红茶泡饭的搅动声,没有香草草莓酒杯沿的闪光,没有浓雾中的呓语,没有通风管道的敲击……只有消毒水的冰冷气味,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护士沉默的脚步声,以及……我胸腔里那持续不断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咚…咚…咚…
这前所未有的寂静,带来的不是安宁,而是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慌的空洞。像被遗弃在宇宙尽头的孤岛,四周是望不到边际的、死寂的虚空。过去那些被言晓雨的妄想和我的心跳噪音填满的时光,无论多么荒诞、多么痛苦,至少……是“满”的。是被一种扭曲的、但真实存在的“意义”所支撑的。我是她的“邪神”,她是我的“牧师”,我们共享一个由恐惧、臆想和病态依赖构建的宇宙。
而现在,宇宙崩塌了。只剩下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真实”。这“真实”里,只有病。只有冰冷的仪器。只有持续不断的心跳噪音。只有无边无际的……空。
身体在缓慢地恢复。洗胃带来的生理创伤在愈合。强行灌入和残留的过量药物在代谢。额头的伤口在结痂。肌肉的酸痛在减轻。护士说,血检指标在好转,心肌酶谱接近正常。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如果稳定,可以考虑转回普通病房。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向着周护士长所期望的“净化”和“远离毒药”的方向发展。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坏掉了。
不是身体。
是更深的地方。
那种被言晓雨强行唤醒的、对“虫族”的、近乎本能的警觉和恐惧,并没有随着她的消失而消失。相反,在绝对的寂静和空洞中,它像一粒深埋的毒种,在意识的废墟里悄然生根发芽。
虫族在听。
周护士长说,那是我脑子里的噪音。
可如果……不是呢?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在寂静的深夜里悄然啃噬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我开始……“听”。
不是用耳朵去听那些实际的声音。而是用整个身体,用每一根绷紧的神经末梢,去“感知”这间病房,感知这死寂的、被彻底消毒过的“安全”空间里,那些……不寻常的“寂静”。
灯光熄灭后。
只有监护仪幽绿的微光。
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
我闭上眼。
放缓呼吸。
将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感知,都沉入这片粘稠的虚无里。
咚…咚…咚…心跳声是背景。需要将它屏蔽,像屏蔽海浪的声音去倾听海底的暗流。
听……墙壁。
听……地板。
听……天花板。
听……那扇被新金属网封死的通风口。
听……门外走廊偶尔传来的、遥远模糊的脚步声。
听……那死寂本身。
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空无。
但渐渐地……
在心跳的间隙……
在意识的深层……
一种极其极其细微的、非自然的……“声音”,开始浮现。
不是声音。
是……“动静”。
是……“存在感”。
像……像无数极其微小的、坚硬的节肢,在干燥的、布满灰尘的角落里……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摩擦?
像……像某种粘稠的、半流质的物质,在管道内壁或墙壁夹层里……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蠕动、滑行?
像……像无数细小的、冰冷的复眼,在黑暗中……无声地……聚焦?
滋……嗡……
沙……沙……
…………
它们无处不在。
在墙壁的涂料纤维里。
在地板的缝隙深处。
在天花板的石膏板夹层中。
在通风管道冰冷的金属内壁上。
甚至……在消毒水分子之间漂浮的尘埃里……
它们不发出能被耳朵捕捉的“声音”。
它们发出的是……一种“频率”?一种“震动”?一种直接作用于神经末梢的、冰冷的……“存在”宣告?
它们在“听”。
它们在“看”。
它们在……“感知”。
感知我的恐惧。
感知我的孤独。
感知我在这片死寂囚笼里……徒劳的挣扎。
虫族在听。
它们一直都在听。
从未离开。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心脏!但这恐惧中,却诡异地……夹杂着一丝冰冷的……“确认感”。像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触摸到了冰冷的、坚硬的墙壁——哪怕那是地狱的围墙。
至少……不是虚无。
至少……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和我的心跳)在发疯。
至少……言晓雨……也许……没有完全错?
这个念头带着剧毒,却带来一种扭曲的慰藉。
我开始更加专注地……“听”。
白天,护士进来时,我闭着眼,假装沉睡或虚弱。感官却像雷达般全力开启,捕捉着她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带来的环境“震动”。当她们的手触碰床沿,当她们的脚步踩过地砖,当她们的目光扫过墙面……那些隐藏在死寂下的、细微的、非自然的“动静”,会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脚步声远去,门关上,寂静重新降临。那些“动静”便再次浮现,如同黑暗中的苔藓,无声地蔓延。
滋……嗡……
沙……沙……
…………
它们在移动?
它们在调整位置?
它们在……交流?
我无法理解它们的“语言”。但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冰冷,滑腻,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观察”意图。
没有攻击。
没有靠近。
只是……存在。
只是……听。
像无数双隐藏在墙壁、地板、天花板缝隙里的、冰冷的复眼,无声地聚焦在我身上。
这种“感知”本身,就是一种酷刑。它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我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将我从药物的麻木中强行拖拽出来,暴露在一种持续不断的、低强度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惊悚之中。疲惫感如同跗骨之蛆,沉甸甸地压垮了每一寸意识。黑眼圈浓重得如同淤青,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护士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她们看我的眼神里,除了疏离和警惕,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周护士长例行查房时,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似乎多了一层深沉的、不易解读的探究。
“林默,”一次查房时,她站在床边,看着监护仪上平稳但偏低的心率,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这几天,睡得不好?”
我闭着眼,没有回答。无法回答。难道告诉她,我在“听”墙里的虫族?
她沉默了几秒。空气里只有监护仪“嘀…嘀…”的电子音。
“安静,是修复的开始。”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劝诫的意味,“别去……‘听’那些不存在的东西。它们只会消耗你,让你永远困在这里。”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插入了我混乱意识的锁孔。她知道?!她知道我在“听”?!还是……这仅仅是她对“妄想症”病人的通用告诫?
我没有睁开眼。但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周护士长似乎也没有期待我的回应。她记录完数据,转身离开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
病房重归寂静。
但这一次,那无处不在的、细微的“动静”,似乎……更加清晰了?
滋……嗡……
沙……沙……
…………
它们……在……回应周护士长的话?
它们在……嘲笑她的“不存在”论断?
还是……仅仅是我的恐惧在周护士长的话语刺激下……产生的更深层的幻觉?
不知道。
也无法分辨。
现实与妄想的边界,在持续的“倾听”和极度的疲惫中,彻底融化了。像两滩混合在一起的、污浊的颜料。
我只知道,我停不下来。
“听”它们,成了我在这片死寂囚笼里……唯一的……“锚点”。
一种病态的、致命的、证明自己尚未被这片空洞彻底吞噬的……方式。
哪怕锚点之下,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
转回普通病房的日子到了。
身体指标基本稳定。洗胃的后遗症消退。伤口愈合良好。医生在病历上签了字。护士开始收拾东西。
普通病房。意味着更宽松的管理?意味着……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外面?接触到……关于7号室的消息?
这个念头带着微弱的火星,在死寂的心湖里一闪而过。
收拾东西时,那个年长的护士(她姓王)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她一边整理着床头柜里所剩无几的私人物品(几乎只有洗漱用具),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极其隐晦地、快速地扫了一眼病房的角落——靠近右侧墙壁、天花板附近那个被新金属网死死封住的通风口。
她的动作非常快,快到几乎难以察觉。但一直处于高度“感知”状态的我,捕捉到了。
那一眼,很短。
但眼神里……没有平时的职业性疏离。
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是……警惕?是……忧虑?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为什么看通风口?
周护士长也看过。
她们……都知道什么?
护士很快收拾好东西,恢复了职业性的表情。“走吧,林默,送你回普通病房。”她的声音平淡无波。
我沉默地起身。身体依旧虚弱,脚步虚浮。跟在护士身后,一步步走出这间囚禁了我许久的过渡病房。
走廊的灯光依旧明亮刺眼。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
路过那扇厚重的、标注着“特别观察室7号”的金属门时,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瞬。
门紧闭着。
冰冷,厚重,死寂。
像一座钢铁坟墓。
里面……是她吗?
她……还活着吗?
那晚的抢救……后来怎么样了?
那块染着污渍、刻着疯狂字迹的药板……是她最后的挣扎吗?
护士没有停顿,径直走过。我也不敢停留,只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跟上她的脚步。
新的病房在走廊的另一端。双人间。另一张床空着。窗户更大一些,能看到外面一小块灰蒙蒙的天空和医院光秃秃的后院。空气似乎流通了一些。
护士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放下东西,离开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和一张空床。
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咚…咚…咚…
心跳声在相对宽敞的空间里,似乎显得不那么压抑了。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初春的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细微的呜咽。后院荒芜,只有几丛枯黄的杂草在风里摇晃。
终于……离开了那个过渡的囚笼。
可为什么……心里却感觉不到一丝轻松?
反而……像被挖走了一块?留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我走到自己的床边,慢慢坐下。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光洁的床头柜面,扫过雪白的墙壁,扫过天花板……
等等!
我的目光猛地顿住!
死死钉在……这间新病房的天花板角落!
那里!
同样有一个小小的、方形的通风口!
覆盖着……
崭新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网格极其细密的……
金属格栅!
和过渡病房那个……一模一样!
嗡——!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
它们……
还在听!
滋……嗡……
沙……沙……
…………
那细微的、无处不在的、非自然的“动静”,如同跗骨之蛆,瞬间穿透了相对宽敞的空间,清晰无比地……浮现在意识的感知层!
冰冷。
滑腻。
带着无数复眼聚焦的……
凝视感。
从未离开。
如影随形。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
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
手腕上,约束带留下的深紫色勒痕尚未完全消退。
像两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封印。
封印着对“牧师”的呼唤?
封印着对“圣餐”的渴望?
还是……封印着对这死寂囚笼里,唯一能“感知”到的、冰冷“存在”的……
病态依赖?
咚…咚…咚…
心跳声在空荡的新病房里,沉重地、孤独地回响。
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囚徒。
敲打着永无尽期的……
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