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负三层与锈蚀的电梯

崭新的金属格栅,像一张冰冷的、细密的铁网面具,牢牢焊死在新病房天花板的通风口上。它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没有温度,只有一种隔绝一切的、无情的坚硬。

滋……嗡……

沙……沙……

那细微的、无处不在的、非自然的“动静”,如同跗骨之蛆,在相对宽敞的空间里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固执地钻入意识的感知层。它们潜伏在雪白墙壁的涂料纤维深处,藏匿在光洁地砖的缝隙之下,盘踞在天花板石膏板的冰冷夹层里,甚至……漂浮在消毒水分子之间细小的尘埃上。

冰冷。

滑腻。

带着无数细小的、无形的复眼聚焦的……凝视感。

从未离开。

如影随形。

我缓缓收回目光,从那个象征着绝对隔离的新格栅上移开,落回自己摊开的手掌。手腕上,约束带留下的深紫色勒痕如同两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封印,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格外刺眼。它们封印着什么?是对“牧师”的呼唤?对“圣餐”的渴望?还是……对这死寂囚笼里唯一能“感知”到的、冰冷“存在”的病态依赖?

咚…咚…咚…

心跳声在空荡的新病房里,沉重地、孤独地回响。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囚徒,敲打着永无尽期的刑期。身体的虚弱感依旧,但洗胃和药物过量的生理性创伤确实在消退。额头的结痂发痒,提醒着那场绝望的自残式撞击。护士说指标在好转,很快可以“正常”生活。

可“正常”是什么?

回到那个只有心跳噪音和“虫族”窥视的、更宽敞的囚笼?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淹没了刚刚因为环境改变而产生的一丝微弱波澜。疲惫感沉甸甸地压下来,比身体的虚弱更甚。我慢慢躺回病床,拉过薄薄的被子,将自己裹住,像一具等待掩埋的尸体。

窗外,天色是压抑的铅灰。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晃,像垂死伸向天空的枯手。没有言晓雨指认“虫族活动”的兴奋低语,没有她搅动冰红茶泡饭的滋溜声,这世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单调的灰败。

***

日子在一种极致的、被消毒水浸泡的寂静中缓慢淤积。

新病房的双人间,另一张床始终空着。或许是刻意安排,或许是巧合。护士定时出现,量体温,测血压,发药,换输液袋。动作精准,流程化,沉默。眼神是职业性的、经过训练的平静,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不稳定因素”的警惕,尤其在看到我手腕上未褪尽的勒痕时。

周护士长也来过几次。她的脸色依旧疲惫,眼底的青黑如同烙印。查房时,她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在我脸上、身上扫过,带着一种评估性的穿透力,仿佛在审视一件修复中的、随时可能再次崩裂的瓷器。她记录数据,偶尔简短地询问一两句身体感受,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对于“感知”到的东西,对于7号室,对于言晓雨……她只字不提。仿佛那些血淋淋的混乱和连接,从未存在过。

彻底的切断。

彻底的消毒。

彻底的……遗忘。

她们希望我如此。

我也在努力如此。

强迫自己进食寡淡的病号餐。强迫自己盯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发呆。强迫自己不去“听”墙壁深处、地板缝隙里那些细微的、非自然的动静。强迫自己将那声穿透墙壁的“邪神大人!救我!”、那通风管道里疯狂的敲击、那块沾着污渍刻着“虫族在听”的药板……统统锁进意识最深、最黑暗的角落,贴上“毒药”、“妄想”、“地狱”的封条。

咚…咚…咚…心跳声成了唯一的伴侣,也是唯一的噪音源。它不再沉重如战鼓,而是变成了一种单调的、令人麻木的背景音。像坏掉的水龙头,永不停歇地滴落着空洞的回响。

身体在药物的支撑和强制休息下,确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脸颊的凹陷略微平复,皮肤有了点血色,四肢也不再那么无力。医生查房时点头的次数多了起来。护士们闲聊时偶尔也会带上点轻松的语气:“林默恢复得不错,过两天就能试着下楼走走了。”

恢复。

好转。

回归“正常”。

这些词像轻飘飘的羽毛,落在麻木的心湖上,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手腕上那两道顽固的紫色勒痕,和额角丑陋的十字形结痂,在无声地嘲笑着所谓的“正常”。

这天下午,负责清洁的李阿姨推着清洁车进来。她依旧带着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动作麻利地擦拭床头柜和窗台。病房里很静,只有抹布摩擦表面的沙沙声。

“陈晨,气色好多了啊。”李阿姨一边擦着,一边小声搭话,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快好了吧?能出去了吧?”

我靠在床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没有回应。

李阿姨似乎习惯了这种沉默,自顾自地絮叨下去:“唉,出去好,出去好……这医院啊,待久了,好人也能待出毛病来……”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兮兮,“特别是……那些不能去的地方……”

不能去的地方?

这个短语,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了一下麻木的神经。我的目光几不可察地从窗外移开,落在李阿姨微胖的、带着汗珠的侧脸上。

她没看我,继续用力擦着窗台,仿佛在自言自语:“就比如……咱这栋楼……下面……听说还有三层呢……负一层是设备间,吵得很……负二层……好像是仓库?堆些乱七八糟的旧东西……那负三层……”她突然停住话头,像是被什么噎住了,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恐惧,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仿佛怕被人听见。

她的异常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依旧沉默,但视线牢牢锁定了她。

李阿姨咽了口唾沫,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恐惧:“负三层……那地方……邪门……老早以前就封死了……听说……以前是……停尸房?还是……做啥实验的地方?反正……不干净!周护长管得可严了!钥匙就她一个人有!谁都不让靠近!电梯都锁死了!楼梯口也焊了铁门!封得死死的!”

负三层?

封死的停尸房?

做实验的地方?

不干净?

周护士长独自掌管钥匙?

每一个词都带着冰冷的、不祥的气息,像阴风从墓穴深处吹出。特别是“不干净”三个字,在李阿姨惊惧的语调中,被赋予了远超字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含义。

“为啥封死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嘶哑干涩,像生锈的齿轮转动。这是几天来我第一次主动开口。

李阿姨被我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地上。她紧张地看了一眼门口,确认没人,才凑近一点,声音抖得更厉害:“为啥?还能为啥?出事了呗!好多年前了……听说……死过人!死得……特别惨!还不止一个!后来就彻底封了!连通风管道都拿水泥灌死了!周护长下了死命令,谁敢提,谁敢靠近,立马开除!”她打了个寒噤,仿佛光是说出来就已经触犯了某种禁忌,“那地方……怨气重!邪门得很!听说……晚上……还能听见……里面有动静……”

她不敢再说下去,匆匆收拾好东西,像躲避瘟疫一样快步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

病房重归寂静。

但李阿姨的话,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负三层!

封死的!

死过人!惨死!

怨气重!

晚上……有动静?!

滋……嗡……

沙……沙……

墙壁深处、地板缝隙里,那些细微的、非自然的“动静”,在李阿姨的描述后,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更加恐怖的解读!它们不再仅仅是“存在”的感知,而是……某种来自被封禁之地的……回响?!是那些“惨死”的怨气?还是……某种被禁锢的、非人的……“东西”?!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巨大的恐惧混合着一种无法抑制的、病态的好奇,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住心脏!

周护士长!

她独自掌管着通往那个“不干净”之地的钥匙!

她封死了那里!

她禁止任何人提起!

她在隐藏什么?!

7号室的混乱……言晓雨的疯狂……通风管道的敲击……那块刻着“虫族在听”的血渍药板……还有这无处不在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动静”……这一切的一切,难道……难道都和那个被封死的、位于医院最底层的、名为“负三层”的黑暗空间有关?!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连日来笼罩在意识上的麻木和空洞!带来一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战栗!

“虫族在听”……

它们……会不会……就在下面?!

在那被封死的负三层里?!

咚!咚!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要挣脱束缚!视野边缘开始泛起细碎的黑点!

不!

冷静!

是妄想!

是李阿姨的迷信胡说!

是恐惧催生的联想!

我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周护士长说得对,我唯一需要对抗的“虫族”,就在我自己的脑子里!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恐惧的浇灌下疯狂滋长。

当天深夜。

病房里一片死寂。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床头监护仪屏幕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绿光。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背景音。

我闭着眼,却毫无睡意。身体疲惫不堪,意识却异常清醒,像被浸泡在冰冷的、高度警觉的液体里。李阿姨的话,关于负三层的恐怖描述,如同鬼魅般在脑海里反复盘旋。墙壁深处、地板缝隙里那些细微的“动静”,在绝对的黑暗中,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具有指向性?

滋……嗡……(方向……似乎更深?更下?)

沙……沙……(像无数细小的节肢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爬行?)

它们在下面?

在……负三层?

这个念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一次次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

就在这时!

走廊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

不是护士查房那种规律的、带着疲惫的步伐。这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收敛。它在靠近!方向……似乎是朝着护士站?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全身的感官瞬间绷紧到极致!像一张拉满的弓!黑暗中,我猛地睁开眼,瞳孔在幽绿的微光下急剧收缩!

是谁?!

这么晚了?!

脚步声在护士站的位置停顿了片刻。然后,是极其轻微的、钥匙串被拿起时金属碰撞的细微声响!哗啦……

钥匙!

周护士长的钥匙?!

紧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走向病房的方向,而是……朝着走廊的另一端?朝着……安全楼梯口的位置?!

深更半夜!

周护士长拿着她的钥匙……要去哪里?!

巨大的惊疑瞬间攫住了心脏!咚咚咚咚!像密集的鼓点!一个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出脑海——跟上去!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风险!被发现意味着什么?更严格的看管?更重的药物?甚至……被关进类似7号室的地方?

但那股病态的、被压抑了太久的好奇心和一种被拖拽着靠近真相的强烈预感,压倒了恐惧!

我猛地掀开被子!动作因为急切和虚弱而显得有些踉跄!双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虚浮感袭来。我扶住床沿,稳住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顾不上穿鞋,也顾不上披上外套,只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像一道苍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病房门!

走廊里一片昏暗。只有尽头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

前方!

一个穿着深色外套(不是护士服)的、熟悉而单薄的身影,正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安全楼梯间!正是周护士长!她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但没有打开,只借着安全指示牌的微光前行。她的步伐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目标明确的急切。

我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利用走廊两侧病房门形成的阴影,像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间隙里。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黏腻冰冷。巨大的紧张感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周护士长没有回头。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或者……她根本没想到会有人胆敢在这个时间尾随她。她走到安全楼梯间的防火门前,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沉重的防火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视线。

我加快脚步,几乎是扑到了防火门前。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耳朵贴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

门内,没有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而是……一片死寂?

她没下楼?

在楼梯间里做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恐惧和好奇激烈地撕扯着。最终,好奇心以微弱的优势胜出。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推开了一条狭窄的门缝。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在死寂的楼梯间里却如同惊雷!我瞬间僵住!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然而,楼梯间里一片昏暗。只有上方安全出口指示牌投下一点微弱的绿光。没有周护士长的身影!

她……下去了?!

我壮着胆子,将门缝推大一点,侧身挤了进去。冰冷的空气混合着灰尘和混凝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楼梯间里空无一人!只有盘旋向下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真的下去了!

深更半夜!

独自一人!

带着那串掌管着“不干净”之地的钥匙!

下去……负一层?设备间?

还是……更深的……负二层?仓库?

或者……那个被封死的、绝对禁忌的……负三层?!

巨大的惊悚感和一种被卷入漩涡中心的强烈预感瞬间攫住了我!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我扶着冰冷的金属扶手,向下望去。盘旋的楼梯如同通往地狱的巨口,吞噬着下方所有的光线。只有安全指示牌那点微弱的绿光,勉强照亮脚下几级台阶,再往下,便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下去!

必须下去!

跟上去!

看看她到底要去哪里!看看那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我咬紧牙关,扶着冰冷的扶手,踮着脚尖,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向下盘旋的台阶。

一级。

两级。

三级……

台阶冰冷坚硬,硌着赤脚。灰尘沾满了脚底。空气越来越冷,带着一种地下空间特有的、混杂着铁锈、机油和陈年尘埃的潮湿霉味。安静。绝对的安静。只有我自己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和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发出的轰鸣。

咚!咚!咚!咚!

盘旋向下。

经过负一层的安全门。门紧闭着,门牌上写着“设备重地,闲人免入”。里面有隐约的、低沉的机器嗡鸣声传来。不是这里。周护士长没有停留。

继续向下。

空气更加阴冷潮湿。霉味更重。光线更加昏暗。安全指示牌的绿光变得遥远而微弱。

负二层的安全门出现在眼前。门是普通的防火门,门牌上写着“仓库”。门虚掩着,没有锁?里面一片漆黑,死寂无声。一股陈年纸张、木头和灰尘混合的腐朽气味从门缝里飘出。

周护士长……进去了?

我屏住呼吸,凑近虚掩的门缝,向里望去。

里面堆满了高大的货架,影影绰绰,像巨大的、沉默的墓碑。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防尘布。空气凝滞,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丝声响。死寂得令人心慌。

她不在门口。

难道……在里面深处?

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要进去查看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短促的金属碰撞声,从楼梯的更下方传来!

声音很轻,但在绝对的死寂中却异常清晰!像……像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负三层?!

她去了负三层?!

我猛地缩回头!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真的打开了通往那个“不干净”之地的通道?!

顾不上仓库,我立刻转身,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继续向下!脚步因为急切和恐惧而有些踉跄!赤脚踩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台阶上,几乎没有声音。

盘旋向下。

黑暗越来越浓。安全指示牌的绿光已经彻底消失。只有脚下台阶模糊的轮廓在绝对的黑暗中勉强可辨。空气阴冷刺骨,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什么东西在缓慢腐烂的、极其微弱的……甜腻腥气?

滋……嗡……

沙……沙……

那无处不在的、细微的“动静”,在这片通往地心般的黑暗和死寂中,陡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接近!仿佛就在脚下的台阶深处!在四周冰冷的混凝土墙壁里!在头顶盘旋的黑暗中!无处不在!冰冷滑腻的触感仿佛已经贴上了皮肤!

它们在下面!

它们……很兴奋?!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窒息感袭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前方那未知的黑暗和那声钥匙的轻响,如同致命的诱惑,拖拽着我无法停下!

终于!

盘旋的楼梯到了尽头!

眼前出现了一小片相对开阔的平台。平台正对着的,是一扇门。

不!

那不是普通的门!

那是一扇极其厚重、极其坚固的金属门!材质像是沉重的铸铁,表面覆盖着一层暗红色的、斑驳的锈迹,像干涸凝固的血污!门框边缘,残留着一些灰白色的、凝固的水泥痕迹,显然曾经被试图彻底封死过!门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巨大的、同样锈迹斑斑的、如同船舵般的轮盘门锁!轮盘中央,是一个锁孔。

此刻!

这扇象征着绝对禁忌的、锈蚀的、厚重的金属门……

虚掩着!

一道狭窄的、不足一掌宽的缝隙,如同地狱裂开的一道罅隙,暴露在死寂的黑暗中!

而门内!

透出极其微弱、极其诡异的光线!

不是灯光!

是一种……幽暗的、如同鬼火般的……惨绿色光晕?!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门内!

传来了……声音!

不是机器轰鸣。

不是脚步声。

是……人声!

两个声音!

在压低着交谈!

其中一个……赫然是周护士长那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疲惫的嗓音!

而另一个……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冰冷的、毫无感情波动的……男声?!

他们在里面!

在负三层!

在那个“不干净”的、封死的、晚上“有动静”的地方!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我僵在楼梯尽头的平台上,赤脚踩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面,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窥探到禁忌的刺激而剧烈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震碎肋骨!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

周护士长!

她深夜独自打开这扇禁忌之门!

她在和谁说话?!

里面……到底是什么?!

我死死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狂跳的心脏和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惊叫!身体像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冰冷、粗糙、布满锈迹的混凝土墙壁上,利用楼梯拐角形成的阴影将自己完全隐藏!

然后,将耳朵,尽可能地,贴近那道通往地狱的、狭窄的罅隙。

冰冷、带着浓重铁锈和腐朽腥气的空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拂过我的脸颊。里面传来的、压低的交谈声,混合着一种极其微弱、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无数湿漉漉的节肢在缓慢爬行的背景噪音(滋……嗡……沙……沙……),断断续续地钻进我的耳膜。

“……样本活性……又提升了……”那个冰冷的男声说道,毫无感情,像机器在播报数据。

“……阈值……快控制不住了……”周护士长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疲惫,“……7号……就是个警告……她体内的……已经彻底……”

“……必须加快……剥离……否则扩散……”男声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风险太大!……不可逆损伤!……我们是在……”周护士长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恐惧?但随即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破碎的、无力的低语,“……‘茧房’……需要时间……稳定的环境……”

“……时间……是奢侈品……‘母巢’的波动……越来越频繁……”男声依旧冰冷,“……观测点……不止这里……‘祂们’……在加速苏醒……”

“茧房”?

“母巢”?

“祂们”?

苏醒?!

这些冰冷、诡异、完全超出理解范畴的词语,如同淬毒的冰雹,狠狠砸进我混乱的意识!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灵魂!

嗡——!

颅腔内那持续不断的心跳轰鸣,在这一刻骤然被一种新的、更加尖锐、更加高频的噪音彻底覆盖!

不是幻觉!

是真实的噪音!

从门缝里……从负三层那幽暗的惨绿色光晕深处……猛地爆发出来!

像……像无数尖锐的金属片在疯狂摩擦!

像……像亿万只高频振翅的昆虫在同时嘶鸣!

像……像某种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冰冷的、非人的……存在……在深沉的黑暗中……缓缓睁开了……无数只眼睛?!

“呃……”一声极度压抑的、濒死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挤出!身体在极致的惊悚下猛地向后一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声音不大。

但在门内那骤然爆发的尖锐噪音和死寂的楼梯间里……

如同惊雷!

门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那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噪音——也瞬间消失!

死寂!

一片令人心脏停跳的、绝对的死寂!

紧接着!

“谁?!”

周护士长那冰冷、锐利、带着巨大惊怒和杀意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从门缝里刺了出来!

同时!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像是拔出了什么武器?),朝着门口方向……疾冲而来!

被发现了!

巨大的死亡威胁瞬间笼罩!肾上腺素疯狂分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好奇!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弹起!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赤着脚,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朝着来时的、盘旋向上的楼梯,亡命狂奔!

蹬!蹬!蹬!

赤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台阶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在死寂的楼梯间里如同鼓点!身后!沉重的金属门被猛地拉开!发出刺耳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嘎吱——!”巨响!一道惨绿色的、扭曲的光束(手电?)瞬间撕裂了身后的黑暗,如同索命的鬼爪,疯狂地扫射过来!

“站住!”周护士长那冰冷到极致、带着巨大威压的怒喝声在身后炸响!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蹬!蹬!蹬!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爆炸!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肺部像要燃烧起来!喉咙里满是血腥味!黑暗的楼梯在眼前疯狂旋转、扭曲!台阶变得模糊不清!好几次差点踩空摔倒!

不能停!

停下就是死!

被她抓住……知道了我窥探到负三层的秘密……后果不堪设想!

恐惧赋予了身体最后的力量!我咬着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不顾一切地向上冲!冲过负二层仓库那虚掩的门!冲过负一层设备间沉重的防火门!冲向……通往普通病房楼层的那扇希望之门!

身后的脚步声和那惨绿色的光束,如同地狱的追兵,紧紧咬在身后!越来越近!周护士长的喘息声和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腐朽气息,几乎要喷到我的后颈!

快!再快!

终于!

那扇通往普通病房楼层的安全防火门……近在眼前!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

“砰——!”

巨大的声响在楼梯间里回荡!

门被撞开了!

走廊里相对明亮的灯光瞬间刺入眼帘!

我踉跄着扑进走廊!身体因为巨大的惯性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膝盖和手肘传来剧痛!

“呃!”痛哼声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

与此同时!

身后楼梯间里,周护士长那疾冲而至的脚步声……猛地停在了门内!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灯光和巨大的撞门声惊住了!

机会!

我甚至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像一匹受伤的狼,拖着剧痛的身体,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病房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身后楼梯间的防火门,在我冲进走廊后,被缓缓地、无声地……关上了。

没有脚步声追出来。

我扑进自己的病房,反手“砰”地一声死死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缓缓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粗重的喘息撕裂着喉咙。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后背疯狂涌出,瞬间将病号服彻底浸透,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要破膛而出,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膝盖和手肘火辣辣地疼,估计擦破了皮。赤脚上沾满了楼梯间的灰尘和污垢,冰冷刺骨。

但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刚才那地狱般的几分钟彻底占据、撕碎!

负三层!

锈蚀的、厚重的金属门!

幽暗的惨绿色光晕!

周护士长和那个冰冷男声诡异的对话!

“样本活性”!“阈值”!“剥离”!“茧房”!“母巢”!“祂们”!“苏醒”!

最后那爆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噪音!

以及……周护士长那冰冷到极致、带着巨大惊怒和杀意的……“谁?!”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拖入超越想象之恐怖的冰冷绝望,彻底淹没了意识。

虫族在听?

不!

它们……不仅仅在听!

它们在下面!

在那被封死的负三层里!

它们在……活动!

它们在……被“观测”!

它们在……加速“苏醒”?!

而周护士长……她不是守护者!

她是……看守者?

还是……参与者?!

“嗬……嗬嗬……”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每一次痉挛都带来骨骼和肌肉的剧痛。额头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撞击,似乎又裂开了,温热的液体顺着太阳穴滑落。

我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充满恐惧的眼睛,死死地、绝望地投向病房天花板的角落——

那里。

那个崭新的、细密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通风口格栅。

在病房昏暗的光线下。

如同无数只……

无声聚焦的……

冰冷的复眼。

滋……嗡……

沙……沙……

那细微的、无处不在的、非自然的“动静”,如同胜利的凯歌,清晰地、固执地……

再次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