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的雪籽砸在苏烬脸上,比沙砾更硬,更冷。风像是饿极了的荒狼,在村口那几株歪脖子老榆树的枯枝间打着旋儿,呜咽着撕扯一切能带走的热气。
村名“熄壤”,熄火的土地,名副其实。
土坯垒的矮墙挡不住风,更挡不住穷。苏家那两间低矮的茅屋缩在村子最北头,紧挨着一片枯死的野棘林,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或者被那片死寂的林子吞没。
苏烬搓了搓冻得通红、裂着血口子的手,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净的黑泥。他面前摊着一小堆干瘪的草根和几块硬得像石头的薯块,这就是他们爷俩熬过这个寒冬的全部指望。灶膛里的火半死不活,映得他爹苏老栓佝偻的身影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像一张随时会破掉的旧皮影。老人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袄,缩在墙角一堆枯草里,咳嗽声闷在胸腔,像破风箱在拉扯。
“爹,喝口热水。”苏烬用豁了口的粗陶碗舀了点温吞的水递过去。
苏老栓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没接碗,枯枝般的手却猛地攥紧了苏烬的腕子,力气大得不似个垂死的人。
他的声音嘶哑,几乎被风声盖过:“烬儿…记住…往南…走…别回头…死也…别回这…熄壤…”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浑浊的眼里那点微弱的光迅速黯淡下去,攥着苏烬的手也颓然松开。
苏烬没哭。他把那碗水放在爹嘴边,水纹晃荡着,映出他木然的脸。他把爹僵硬的身体在草堆里放平,用那件破袄盖好。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跳了两下,彻底灭了。黑暗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吞噬了小小的茅屋,也吞噬了苏烬眼中最后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温度。
他跪在草堆旁,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听着风声在茅屋顶上肆虐,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听着自己胸腔里那颗心,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着肋骨。
爹没了。这熄壤村,也快死了。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艰难地透进窗棂。苏烬用一把豁了口的旧柴刀,在屋后冻得梆硬的坡地上刨了个浅坑。没有棺材,连张像样的草席都没有。他把爹蜷缩的身体放进去,覆上冰冷的土。土块砸在爹破袄上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慌。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苏烬寻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立在坟头。他盯着那石头看了半晌,最终什么也没刻。
熄壤村的人,名字刻不刻在石头上,都一样会被风沙和遗忘抹去。
他回到冰冷的家,把剩下那点草根薯块揣进怀里。环顾这低矮破败的茅屋,目光扫过冰冷的土灶、空荡的角落,最后停在爹昨夜躺过的那堆枯草上。草堆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硌着。他走过去,拨开枯草,手指触到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件。那是一块巴掌大小、非石非铁的黑沉东西,入手极重,边缘不规则,像从什么更大的东西上硬生生掰下来的残片。表面坑洼不平,没有任何光泽,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苏烬掂量了一下,触手处一片死寂的冰凉,没有任何奇异。大概是爹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捡来压草垛的废料。他随手将它塞进怀里,和那些草根薯块挤在一起。这熄壤村,连块像样的压草石都透着股绝望的贫瘠。
推开吱呀作响、随时要散架的破木门,寒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来。苏烬紧了紧身上那件单薄的夹袄,最后看了一眼那低矮的坟包,转身,踩着冻硬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南走去。爹说,往南走。
熄壤村死气沉沉。几缕稀薄的炊烟从几户人家的破烟囱里冒出来,很快就被风吹散。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孩子缩在墙角,裹着不合身的破衣烂衫,眼神空洞地望着这个背着小小包袱离开的少年。没人询问,没人道别。在这片被神灵遗忘的东荒边缘,生离死别,都寡淡得像每天刮过的风。
刚走到村口那几株歪脖子老榆树下,一阵异样的喧嚣就顺着风灌进了耳朵。不是村人惯常的麻木低语,而是一种尖锐、混乱、带着无法言喻的惊恐的嘶喊,还夹杂着某种…从未听过的、沉闷如滚雷般的轰鸣!
苏烬猛地抬头。
南边的天空,变了颜色。
不是朝霞的暖红,也不是乌云压顶的铅灰。那是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紫黑色,像是巨大的瘀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灰白的天幕上晕染、扩散!紫黑天幕的边缘,不断有刺目的惨白光芒炸裂,每一次炸开,都伴随着一声滚过天穹的闷雷,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更远处,几道拖着长长黑烟的、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正从紫黑色的天穹深处摇摇晃晃地坠落,砸向大地深处,每一次撞击,都让苏烬脚下的土地传来一阵迟滞的、令人牙酸的震动!
“天…天漏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从村子里炸响,带着无边的绝望。这声哭嚎如同引信,瞬间点燃了整个熄壤村的恐慌。紧闭的屋门被撞开,麻木的村民像受惊的虫子般涌上狭窄的土路,推搡着,哭喊着,朝着与那紫黑天幕相反的方向——北方,跌跌撞撞地奔逃。孩子的哭叫,女人的哀嚎,男人野兽般的嘶吼,混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滚雷轰鸣,交织成一曲末日降临的狂乱乐章。
苏烬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倒退了几步,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老榆树干上。他死死盯着南天那片急速扩张的紫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那是什么?是天灾?还是……爹临终前含糊的“别回熄壤”,难道指的就是这个?
就在这天地异变、人心崩乱的刹那,一道与周遭混乱格格不入的青色流光,如同逆流而上的游鱼,骤然从北方的天际破空而来!那流光速度极快,却带着一种仓皇踉跄的意味,歪歪斜斜,像断线的风筝。它没有理会下方蝼蚁般奔逃的人群,径直朝着村口这边,朝着苏烬头顶这片区域,斜斜地坠落下来!
轰隆——!
一声巨响在苏烬前方不足百丈的野棘林边缘炸开!狂暴的气浪夹着碎石冻土扑面而来,砸得老榆树簌簌发抖,枯枝断折如雨落下。苏烬下意识地抱头伏低,尘土呛得他连连咳嗽。待尘埃稍散,他抬起被尘土迷蒙的眼,透过枯槁的荆棘缝隙,看到了坠落的源头。
那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破烂青色长袍的人,袍子上沾满了暗褐色的污迹,像是干涸了很久的血。他趴伏在一个被砸出的大坑边缘,身体微微抽搐着。坑里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带着一股刺鼻的、硫磺混合着烧焦皮肉般的怪味。
苏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从未见过能“飞”的人!也从未见过从天而降的“人”!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四肢,爹的警告在耳边轰鸣。跑!快跑!身体的本能疯狂叫嚣着。
可他的脚却像被钉在了冻土上。
那青袍人挣扎着,用一只手臂极其艰难地撑起上半身。他抬起头,脸上也沾满了血污和尘土,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孤星,瞬间穿透了混乱的尘土和距离,精准地捕捉到了蜷缩在老榆树下的苏烬!那眼神里有深重的痛楚,有濒临极限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苏烬无法理解的、近乎执拗的清明。
青袍人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却猛地咳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沫,身体再次软倒下去,只有那只撑地的手臂还在剧烈地颤抖着,维持着最后一丝不肯彻底倒下的倔强。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似乎想指向苏烬,或者指向苏烬怀里的某个方向,动作却虚弱得几乎无法完成。
苏烬的呼吸停滞了。跑?那人看起来随时会死。不跑?那毁天灭地的紫黑天幕正飞速压来,村子里奔逃的哭喊声越来越远……就在这时,他怀里的那块冰冷沉重的黑石残片,毫无征兆地、猛地灼烫起来!
不是火焰的烫,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能冻结骨髓的极致冰冷!那冰冷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夹袄和里衣,直刺入他的胸膛!一股难以言喻的尖锐痛楚,像无数根冰锥同时扎进了他的心脏,又顺着血脉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苏烬闷哼一声,眼前发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蜷缩下去,牙齿咯咯打颤,连惊叫都发不出来。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块黑石在疯狂地搏动,像一颗冰冷邪恶的心脏在苏醒!
就在这剧痛袭来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坑边的青袍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黯淡下去的眼神骤然爆发出最后一点惊异的光芒,死死盯住了苏烬捂住胸口的位置!
“呃啊——!”苏烬痛得几乎昏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后背。剧痛中,他感到怀里的黑石不仅灼烫冰冷,更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排斥与毁灭意味的诡异气流,正丝丝缕缕地试图钻进他的皮肉!这股气流所过之处,他体内那点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修炼了粗浅乡下把式才勉强生出的一丝温热“气感”,如同沸汤泼雪,竟发出滋滋的轻响,瞬间被侵蚀、消融!
丹田处传来一阵刀绞般的空虚剧痛!仿佛有什么本就不多的东西,正在被那冰冷的异物强行抹去!
“孽障!”一声嘶哑的怒喝带着雷霆般的威压,突兀地在苏烬头顶炸响!这声音并非来自坑边的青袍人,而是来自更高、更远的天穹!伴随着声音,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意志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下!苏烬只觉得全身骨骼都在哀鸣,噗通一声被彻底压趴在冰冷的冻土上,口鼻瞬间溢出血沫。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那急速扩张的紫黑色天幕边缘,一道模糊却散发着滔天凶戾气息的暗红虚影,正朝着村口的方向,朝着他和那个坠落的青袍人,急速俯冲而来!那暗红虚影的威压,比这天地异象本身更加令人窒息绝望!
完了!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笼罩下来。苏烬的脸颊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冻土,泥土的腥气和血腥味混杂着涌入鼻腔。他动弹不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暗红虚影裹挟着毁灭的气息逼近。怀中的黑石依旧在疯狂搏动,冰冷的刺痛与丹田被侵蚀的空虚感交织,体内那点微弱的气感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
就在这时,坑边的青袍人动了。
他不知哪里爆发出的最后力量,那只一直颤抖着支撑身体的手臂猛地一撑!整个人竟如同回光返照般,硬生生从坑边弹射而起!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染血的青影,不是逃跑,而是决绝地扑向被压趴在地的苏烬!
苏烬只觉眼前一花,一股混杂着血腥味和淡淡草木清气的、并不强壮却异常坚韧的力量猛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护在身后!青袍人宽大破烂的袍袖卷起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裹挟着苏烬,朝着与那暗红虚影俯冲相反的方向——那片枯死的野棘林深处,踉跄而疾速地掠去!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青袍人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喘息。后背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身体的颤抖和正在急速流逝的生机。苏烬被带着飞掠,双脚几乎离地,视野里是急速倒退的枯黄荆棘和灰暗天空。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青袍人腰侧冰冷的衣料。
“闭眼!”青袍人嘶哑的声音在苏烬耳边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苏烬下意识地死死闭上了眼睛。
就在闭眼的瞬间,身后传来了惊天动地的轰鸣!比之前的任何一次爆炸都要猛烈十倍!狂暴的冲击波如同实质的海啸,狠狠撞在青袍人的后背上!苏烬只觉得护住自己的那具身体剧烈一震,如同被万斤巨锤砸中,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喷溅在他的后颈和侧脸上!
“呃——!”青袍人发出一声短促压抑到极致的闷哼,护着苏烬飞掠的速度骤然一滞,险些栽倒。但他脚下猛地一踏,枯死的荆棘地面竟被他踏出一个浅坑,碎石飞溅!借着这股反冲的力道,他竟以更快的速度,拖着濒死的身躯,带着苏烬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了野棘林深处更浓密的黑暗之中。
身后的恐怖威压和爆炸声并未停止,反而愈发暴烈,夹杂着一种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尖啸,紧追不舍。枯死的荆棘枝条抽打在脸上、身上,划出道道血痕,苏烬却感觉不到疼,只有怀里的黑石依旧冰冷地搏动,侵蚀着他的丹田,还有护着他的这个人身上不断滴落的、温热的血。
不知奔逃了多久,身后的轰鸣和威压似乎被曲折的荆棘林和某种奇异的力量阻隔,变得遥远而模糊。青袍人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踉跄着,最终在一处被巨大风化岩石遮蔽的、相对背风的石坳里停了下来。他松开苏烬,身体晃了晃,背靠着冰冷的岩石,缓缓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仿佛要将内脏都咳出来的呛咳,暗红的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染红了他破烂的前襟。
苏烬跌坐在地上,浑身脱力,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看向救命恩人。青袍人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金纸色,眼神却依旧清亮,死死地盯住苏烬的胸口——那里,隔着衣物,那块冰冷的黑石依旧在顽强地搏动。
“小…小娃娃…”青袍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你…怀里…是什么东西?”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苏烬的衣服,看清那冰冷搏动的源头。
苏烬的心脏猛地一缩,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那冰冷的搏动感如此清晰,带着毁灭他体内微弱气感的异力。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有胸膛在黑石的搏动下微微起伏。
青袍人看着他戒备而茫然的眼神,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溅在岩石上,触目惊心。他喘息片刻,眼神中那锐利的探究光芒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所取代。他艰难地抬起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颤抖着,探入自己同样破烂的青袍怀中,摸索着。
苏烬紧张地看着。
青袍人掏出的,不是什么法宝丹药,而是一个用灰布紧紧裹着的、巴掌大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