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蚀骨寒

  • 尘与墟
  • 秋三戋
  • 4898字
  • 2025-06-16 09:30:20

风在石坳外呜咽,卷着雪籽,抽打着枯死的荆棘,发出细碎而凄厉的声响。石坳内却死寂得可怕。苏烬僵坐在冰冷的地上,指关节因用力攥着怀里的黑石而泛白。那东西的搏动并未因凌虚子的死去而停歇,反而像一头尝到了血腥味的幼兽,每一次冰冷的搏动都更清晰地凿进他的丹田深处,带来一种缓慢而持续的、抽丝剥茧般的消融感。

他体内那点微弱得可怜的气感——跟着村里仅有的一个瘸腿老兵学来强身健体的乡下把式,熬了几年才攒出的一丝温热——正发出无声的哀鸣。每一次搏动,都像有无数根看不见的冰冷细针,扎进那缕温热,然后贪婪地吮吸、撕裂、瓦解。丹田处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空虚,而是一种被硬生生掏走根基的钝痛,伴随着刺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在口腔里轻轻磕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气,仿佛连呼出的热气都要被这怀中之物冻结。

目光艰难地从凌虚子圆睁却空洞的眼眸上移开,落在脚边那个染血的灰布包裹上。深褐色的血迹早已干涸发硬,像一块块丑陋的烙印,覆盖在粗劣的灰布上,散发出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这气息混合着石坳里冰冷的土腥味,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青岚宗…凌虚子…莫信天道无情…亦莫崇外道万能…

这些字眼在苏烬混乱冰冷的脑海里翻滚、碰撞,带着垂死之人的体温和分量,却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壁,遥远而模糊。他唯一能清晰感知的,是身体里正在被不断剥夺的那点温热,还有怀里这块冰冷搏动、仿佛有生命般的邪物。

活下去。

一个念头,如同在冻土下挣扎着破出的草芽,带着原始的、近乎蛮横的求生本能,猛地刺穿了恐惧与茫然的冰层。

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强行压下了身体的颤抖。他伸出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不是去碰那染血的包裹,而是探向凌虚子冰冷的身体。手指触碰到那件破烂的青袍,入手一片冰凉僵硬。他咬着牙,动作带着少年人少有的冷静与麻木,在凌虚子怀中摸索着。

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细软,只在贴身的内袋里,摸到了两个硬邦邦、婴儿拳头大小、灰扑扑的块茎,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土腥气和微弱的草木清香。还有一个扁平的、同样不起眼的粗陶小瓶,瓶口用粗糙的木塞紧紧封着。

苏烬认得那灰扑扑的块茎,熄壤村后山偶尔能挖到,村里人叫它“土薯”,味苦麻,吃多了腹胀如鼓,甚至能要人命,是实在饿极了才去碰的毒物。但这股草木清气…似乎又有些不同。他来不及细想,将两个块茎和粗陶小瓶塞进自己怀里,紧挨着那冰冷搏动的黑石。冰冷的触感让他又是一阵激灵。

他最后看了一眼凌虚子那张沾满血污、凝固着最后一丝悲悯与不甘的脸,猛地站起身。不能再待下去了。石坳外的风声中,那低沉而充满毁灭意味的咆哮并未彻底消失,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他弯腰,一把抓起地上那个染血的灰布包裹。包裹入手很轻,却像有千斤重担,压得他手腕一沉。他看也没看,胡乱塞进怀中仅有的那点草根薯块旁边。

转身,苏烬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带着满身的血污、尘土和刺骨的冰冷,一头扎进了石坳外那片更加幽深、更加死寂的枯死野棘林深处。尖锐的枯枝刮擦着他单薄的衣衫,在裸露的手腕和脸颊上留下道道细小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拼命地、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试图将石坳、将熄壤村、将那片紫黑色的天幕和暗红的虚影,远远地甩在身后。

荆棘林仿佛没有尽头,枯黄扭曲的枝条在昏暗的天光下张牙舞爪,编织成一片绝望的迷宫。怀里的黑石持续搏动着,丹田处的侵蚀感越来越清晰,那点微弱的气感已经稀薄得如同残烛的最后一缕青烟。奔跑带来的热量很快被无孔不入的寒意吞噬,手脚开始僵硬麻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冰碴。

不知跑了多久,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东荒的夜,黑得如同浓稠的墨汁,冰冷刺骨。风更大,呜呜咽咽,如同万千怨鬼在枯枝间哭嚎。苏烬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扑倒在一丛相对密集、能勉强遮挡些寒风的荆棘丛下。他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紧紧抱住自己,试图留住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

冷。深入骨髓的冷。从体外涌来,更从体内那冰冷的搏动源头弥漫开。他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牙齿咯咯作响。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他的胃。他摸索着掏出怀里的东西:几块硬邦邦的薯块,一小撮干瘪的草根,两个灰扑扑的土薯块茎,一个粗陶小瓶,一个染血的灰布包裹,还有那块要命的冰冷黑石。

他抓起一块硬薯块,费力地用冻僵的牙齿啃咬着,粗糙干硬的碎屑刮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干呕。他强忍着咽下去,冰冷的食物落入腹中,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是投入了一块冰坨。他哆嗦着,目光落在那个粗陶小瓶上。拔掉粗糙的木塞,一股更加浓郁、带着苦涩气息的草木清香散发出来。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瓶子里是半瓶粘稠的、深绿色的膏状物。

是药?毒?他无法判断。但凌虚子临死前将它贴身存放……苏烬犹豫了一下,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恐惧。他伸出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蘸了一点那深绿色的粘稠膏体,小心翼翼地抹在自己手腕和脸颊被荆棘划破的伤口上。

一股奇异的清凉感瞬间覆盖了火辣辣的疼痛!伤口处那细微的、被寒气入侵的麻木感似乎也被驱散了一些,伤口边缘传来微微的麻痒感,像是细小的生命在蠕动、愈合。有效!苏烬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他又蘸了些药膏,涂抹在冻得裂开、渗着血丝的手背和脸颊上。清凉感迅速蔓延,虽然无法驱散体内的刺骨寒意,却让体表那种刀割般的痛楚大大缓解,僵硬麻木的肢体也恢复了些许知觉。

他将小瓶小心塞好,重新揣入怀中。目光再次落在怀里的东西上。那染血的灰布包裹,像一个沉甸甸的谜团,一个亡者的遗言,一个指向未知“青岚宗”的缥缈线索。他伸出手指,触碰到冰冷粗糙的布面,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布匹下那长条状硬物的棱角。他犹豫着,手指微微颤抖,最终却没有解开。现在不是时候。在这片死寂的、随时可能吞噬他的荆棘林里,任何多余的情绪和思考都是奢侈的负担。

他拿起一块凌虚子留下的灰扑扑块茎。这土薯看起来和熄壤村后山的毒物相似,但那股草木清气……他犹豫再三,饥饿的本能最终占了上风。他用冻僵的手指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一股强烈的苦涩和辛辣瞬间在口腔中炸开,直冲鼻腔!比记忆中的土薯味道更甚!他强忍着没有吐出来,胡乱咀嚼了几下,硬生生咽了下去。

一股火烧火燎的热流猛地从胃里腾起!这热流霸道无比,瞬间冲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冰冷的躯体内燃烧起来!但紧随其后的,是强烈的眩晕感和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苏烬眼前发黑,胃部剧烈地抽搐痉挛,他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果然有毒!但……这热流却是实实在在的!

苏烬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不知是药效还是毒性发作。他靠在冰冷的荆棘丛上,感受着体内那团霸道热流与黑石搏动带来的刺骨寒意激烈地冲撞、交织。丹田处,那仅存的一丝微弱气感,在这冰与火的夹击下,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彻底撕裂、搅碎!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整个丹田都被硬生生挖空、然后塞满碎冰的剧痛猛地袭来!

“呃啊——!”苏烬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蜷缩得更紧,指甲深深抠进冻硬的泥土里。剧痛之中,他清晰地“看”到——或者说,清晰地感知到——一片混沌的黑暗里,原本那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流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冰冷的、缓缓旋转的黑色漩涡!那漩涡每一次旋转,都释放出丝丝缕缕冰冷彻骨的异力,如同无数贪婪的黑色根须,正朝着他身体更深处的某个地方——一个他懵懂中知道是“灵根”所在的虚无位置——疯狂地蔓延、侵蚀!

那些黑色的“根须”所过之处,带来一种万物凋零、生机断绝的枯寂感。它们像蛛网,更像活物,正贪婪地包裹、缠绕着那一点代表着他生命本源修炼可能的脆弱“根须”,试图将其同化、吞噬!剧烈的痛苦正是来源于此!仿佛灵魂的一部分正在被强行剥离、冻结!

苏烬浑身冷汗淋漓,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厥过去。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不能昏!昏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

他颤抖着,摸索着抓起地上冰冷的雪块,狠狠按在自己滚烫的额头上。刺骨的冰冷刺激着神经,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大口喘息着,调动起全部残存的意志,去对抗那丹田漩涡的旋转和灵根处可怕的侵蚀感。没有法门,没有指引,只有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抗拒!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将全部残存的念头、意志、甚至是对爹临终眼神、对熄壤村冰冷坟包、对凌虚子染血遗言的模糊记忆,都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死死地、笨拙地缠绕在那个冰冷的黑色漩涡上,试图让它转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那冰火交织的狂暴冲撞似乎平复了一些。丹田的剧痛依旧,但不再像最初那般撕心裂肺。那个冰冷的黑色漩涡旋转的速度似乎真的慢了一丝丝,那些疯狂蔓延的黑色“根须”也暂时停止了扩张,只是顽固地盘踞在灵根周围,散发着森森寒气。苏烬浑身脱力,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又被寒风一吹,冷得他牙齿打颤。胃里那团霸道热流也耗尽了,只剩下空虚和残留的恶心感。

他瘫软在荆棘丛下,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头顶是墨汁般浓稠的东荒寒夜,几颗稀疏的星辰在极高的天穹上闪烁着,冷漠而遥远。风依旧在呜咽,如同送葬的挽歌。

活下去…爹说,往南走…凌虚子说,去青岚宗…

他颤抖着,再次掏出那个染血的灰布包裹。冰冷的布面贴着掌心。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他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颤抖着,一点点解开了那染血的布结。

灰布层层揭开。

没有预想中的神兵利器,也没有玄奥的玉简书册。里面包裹着的,是一本薄薄的、纸质粗黄、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的册子。册子的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斜斜的、仿佛随意挥洒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穿透力的墨痕!那墨痕漆黑如夜,像一道凝固的闪电,又像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决绝与苍凉!

苏烬的手指抚过那道墨痕,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仿佛被无形锋芒刺痛的错觉。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

第一页,是几行同样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墨字:

**“剑,非金铁。”**

**“道,非言语。”**

**“心之所向,刃之所指。”**

**“斩虚妄,断枷锁。”**

**“——青岚”**

字迹狂放,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刻上去的,透着一股浓烈的、化不开的悲怆与不屈。在“青岚”二字的最后一笔,墨迹尤其深重,甚至微微晕开,仿佛滴落过什么。

苏烬的目光死死盯在“青岚”二字上。这就是凌虚子拼死也要送出的东西?一本…剑谱?他继续翻动。后面是更密集的墨迹,画着一个个极其简陋、甚至有些扭曲的人形持剑姿态。没有详细的招式名称,没有繁复的经脉运行图,只有一道道粗犷的、如同刀劈斧凿般的线条轨迹,勾勒着劈、刺、撩、挂、崩、点等最基本的剑式动作。每一道轨迹都透着一股惨烈决绝、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每一剑都是倾尽全力、不留后路的搏命!

其中几页,那粗犷的剑势轨迹上,沾染着大片早已干涸发黑的暗红色斑点——那是血!凌虚子的血!这些血迹覆盖在墨线上,让那些本就惨烈的剑招更添了十二分的悲壮与肃杀。

苏烬一页页翻看着,指尖拂过那些干涸的血迹。简陋到极致的图画,潦草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只言片语,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狠狠灼烧着他的指尖,烙印进他冰冷的脑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是茫然?是沉重?还是一种在绝境中被点燃的、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焰?

他看不懂那些剑势的玄妙,却能感受到字里行间、墨线血痕中那股扑面而来的“意”——一种百死不悔的执念!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一种在绝望深渊中也要挥剑的疯狂!

这,就是凌虚子用命换来的“道”?这,就是指向“青岚宗”的信物?

他合上剑谱,指尖依旧残留着那粗粝纸张和干涸血迹的触感。他将这染血的薄册,连同那块依旧冰冷搏动的黑石、那半瓶药膏、剩下的一个块茎和草根薯块,重新紧紧裹好,塞回怀里最贴身的位置。冰冷的黑石紧贴着胸膛,搏动带来的侵蚀感依旧清晰,丹田的空洞和灵根处的森寒蛛网也并未消失。

但苏烬眼中那近乎死寂的茫然,却悄然褪去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野草般顽强的、被逼到绝境后反而滋生的凶狠。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冰冷的荆棘丛下爬了起来,辨认了一下微弱的星光,朝着南方——那个凌虚子用命指出的、唯一的方向,踉跄着,一步,一步,重新踏入浓稠的黑暗与刺骨的寒风之中。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丹田的剧痛和灵根的森寒如跗骨之蛆。怀里的黑石持续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