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桂燊
人们常说“往事如烟”。其实,人在生命旅程中出现过的许多镜头,并不都如轻烟被风吹散,也不像薄雾被初阳蒸发。往事并非一定如烟。
从现在倒数上去的第50年,是一个受到后人诸多负面评说的年头;但不管怎么说,它却是东方地平线上曾经闪耀过一派火红的年头。这一年,为了实践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实践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中山大学中文系的老老少少,齐齐将铺盖背到英雄的虎门,和可亲可爱可敬的虎门人,肩挨肩地度过了100多个不寻常的日日夜夜。期间,有过许多或是令我和同学们心灵深受震撼,或是令我和同学们长久思索的镜头,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其中有两组连续的镜头,在我此后漫长的生活岁月中,经常地在眼前“回放”。
一幅活脱脱的肖像
30来岁,方脸,浓发,肩宽,腰圆,中等个头,裤筒常卷到小腿上,锄头或铁锨很少离手,身上的多处枪伤显示出他的当年勇。
当时,我没有照相机,但我的脑子就是照相机,把这活脱脱的肖像牢牢定格在自己的脑子里。
他叫刘正,是虎门寨的一道风景线。我们班住在虎门寨,他常和我们一起劳动;放假时他会带我们几个同学到海边撑船游水;有谁喉痛上火了,他会把这个同学叫到自己家里饮凉茶;有时从田里收工回来,他会带几个同学到他的菜地里吃岭南果王——木瓜。
有一天,在他的菜园子里,在三两棵木瓜树下,他摘下金黄色的木瓜,用刀切开,乐呵呵地看着我和同班同学李伟江、杜仕英、汤振宇手捧木瓜大口大口地吃。待我们吃够了,他坐下来,点着卷好的纸烟,给我们讲述他的铁与血的故事。
他15岁参加东江纵队,是机灵勇敢的侦察员。他的武工队端掉日寇一个据点的事迹被登在延安的《解放日报》上。抗战胜利后,东纵司令员曾生要赴广州,与国民党广州行营代表及美方代表就东纵北撤问题进行谈判。作为谈判期间曾生的唯一警卫员,两人经过化装,刘正巧妙地护送曾生安全往返于广州和东纵根据地,粉碎了国民党特务在途中加害曾生的图谋。在谈判过程中,曾生与东纵政委尹林平每回到住所,用笔或低声商量谈判对策时,刘正和其他随行人员便在房间里敲盘击碟,以干扰敌人利用窃听器进行窃听。谈判结束后,东纵近3000人乘坐美国船只北撤山东烟台。他和东纵全体将士战胜了船上美军和国民党特务对东纵将士实行“制水”、不准庆祝“七一”和要东纵交出一些女战士的恶行。随后,他参加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任侦察连长,出席过全国战斗英雄大会,当过中央某首长的警卫员,但也犯过严重的错误……
20世纪70年代初,我曾回到虎门寨,希望能再见到刘正。但村里人说,他已迁往香港。80年代后期的一天,我与部分同学集体回到虎门,也没有打听到刘正在香港的住处。90年代初,有一次我要到香港讲课,行前忽然想到要获得刘正在香港的通信地址,于是第三次来到虎门寨。但原来的虎门寨几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到哪里去查问刘正的地址资料呢?最后我来到虎门寨的地标性建筑物——“红房子”(它是当年我中文系师生在虎门劳动锻炼时的指挥部所在地)。但是进去之后,我只听到幼儿园孩子们的清脆歌声。
刘正,你在哪里?
容老的“特殊化”与“失踪”
在虎门的日子里,我们中文系从老教授到年青教师,分别与进驻不同村寨的学生一起垫稻草,睡大铺。年过花甲的容庚教授也不例外,他和进驻金洲村那个班的学生住在一起,并且和学生与村民一起吃村里的大饭堂。
村里有一位上了一点儿岁数的农妇,目不识丁;而且她一不知道容庚是某门学科的泰斗;二不知道不少外国学者将容庚的著作当作《圣经》来读;三不知道曾有人提议在容庚的故乡东莞为他立一尊铜像;四不知道在抗美援朝时容庚曾热情捐钱为国家买飞机大炮;五,她当然也不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容庚一直是中国特有的另类“运动员”。然而,她知道,容庚一是教书先生,是给青年传授知识与做人之道的教师;二是容庚也是东莞人,与他有着“同乡”之缘。仅凭这两个“知道”,她不需要什么文化就能想到:老人家长期食大锅饭不合适,该给他煲点汤水。于是,她不时为他杀鸡煲汤。可是容老喝了她的鸡汤,却给自己惹来了严厉的批评:搞特殊化!
我们在虎门劳动、学习的后期,除住在虎门寨的之外,其他分散在各村庄的师生,统统集中到虎门寨后面山坡上空无一物的海军礼堂里,奉命参加“教改”:通过批判老师编写的教材和著作,以肃清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自然,容庚是被批判的主要靶子之一。
当时的年轻大学生,“革命”的劲风一吹,他们的激情是很容易决堤泛滥的。很快,海军礼堂的四面墙壁便挂满了充满火药味的大字报。
后来有熟悉和了解容庚的人回顾说,容老当时的心态是,觉得发动年轻大学生这样写大字报搞“教改”,其肤浅乃至无知无异于“细佬仔玩泥沙”,因而他不屑一顾。
然而,他的不屑一顾却招来了更严厉的批评。为了回应这一批评,有一天,他“遵命”反抄着双手去看大字报。可是,人们稍不留意,就不见他了。
这一下师生们都紧张了,系领导尤其紧张。他是广东省委第一书记陶铸和中共中央政治局常来广东视察都要一见的重要人物啊!万一有什么意外,可是难以交代呀!于是几百师生一齐出动,从海军礼堂所在的虎门寨找到外村,继而找遍了太平镇的每一条街道。可是,5个小时过去了,太阳快下山了,却仍不见容老的踪影。原先大家以为他年纪大了,不会爬到山上去,所以谁也没有到山上去找。后来,有几个学生觉得非上山找不可,于是他们爬到虎门寨后面的山上。终于在一座铺了水泥的坟墓前面,看见在浓密树荫下躺着一个人。上前一看,正是容老,他还在酣睡呢!同学们惊喜地将他唤醒。他睁开眼睛,坐起来,接着又站起,拍拍身上的尘土,笑着用广州话对前来的学生说:“系呢度(在这里)好舒服啊!”
后来,有人对容老的“特殊化”与“失踪”,用一句话作了点评: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对知识分子的看法,某些有知识的人的眼光,远不如虎门的一位目不识丁的农妇!
(原载《虎门》报第1045期,2008年11月21日)
本文作者系罗定人,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原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