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虎门水勇英烈万古传

袁润澄

今年是2016年,距虎门销烟的1839年已有170多年了,鸦片战争早已在人们的记忆中灰飞烟灭。满目疮痍的虎门古寨,早已变成一座现代化新城,再也找不到多少历史残迹。然而世人还没有忘记当年虎门人民的反英抗暴斗争。先烈们的精神一直长存,还在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后人。偶尔从广播里听到粤剧《水勇英烈传》,令我这个老作者不胜感慨,惊叹光阴之飞逝!这出大戏问世距今也有30多年了。使我欣慰的是,至今还有剧团在演,民间还在传唱,观众还为它落泪,被它感动。听东莞长安粤剧团的人说,他们演这个戏已有十多年,深受欢迎,历演不衰。2004年曾到邓小平故乡广安市为大学生专场演出,观众热泪盈眶,掌声不断;谢幕时200多名大学生涌上舞台,争着要“水勇”签名。

今天,我这个老作者也该说说这个戏了,一来是为了向虎门人民作个交代,二来是向虎门人民谢恩。

半生深深虎门情

我自小就与虎门结下深深的情缘。虎门抗英的故事曾伴随着我成长。

10岁那年,我在故乡麻涌念小学,有一天,中山大学下来实习的校园作家,给我们班讲故事,讲的就是虎门人民抗英斗争的故事。说着说着,还向我们炫耀他们刚出版的著作——《英雄的虎门》。从此,这个叫人神往的历史圣地,那个令人羡慕的作家职业,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15岁那年,我终于得到机会,见到了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麻涌中学的老师领着我们初三班同学到虎门参观。啊,虎门,英雄的虎门,我见到您了!当我登上沙角炮台,放眼惊涛拍岸的古战场,立即心潮澎湃,诗句冲口而出:“虎门地方好风光,鹅公山外狮子洋。当年炮击红毛贼,留得威名震四方。”

没想到,这首不知算诗还是算民歌的作品,被《东莞报》刊登了!我这个15岁的少年,把最纯真的热情,最珍贵的处女作,献给了虎门!

没想到,这几句涂鸦之作,竟成了我人生的一大课题。

后来,在一段很长的岁月里,为了解虎门、讴歌虎门,特别是为了表现当年如何炮击红毛贼;我付出了心血,受到了锻炼,也因此而实现了崇高的理想,成为一名剧作家。

年轻时,我在东莞宣传队和东莞粤剧团当过编导,常常下来驻点。丰富的虎门生活,为我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源泉,使我在短短的几年间便实现了创作上的飞跃。我写的几个剧本都成功了,都得了奖。而大戏《水勇英烈传》的创作让我获得了更好的收成。

这是20世纪70年代后期写的戏,是一出描写虎门人民反英抗暴斗争的大型新编历史粤剧。东莞粤剧团演出,获惠阳地区汇演创作一等奖,导演一等奖,在广东省汇演中获得了最高级别的奖励。《南方日报》《羊城晚报》和《中国戏剧》等多家报纸杂志刊登评论,给予了高度赞扬。当时省里召开三次座谈会,会上,我都作了创作情况和经验介绍。省市电台频播,唱段广泛流传,多家杂志刊登剧本,被广东人民出版社收入《1949—1979广东戏曲选》一书,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0年广东戏剧创作的重要成果向海内外推荐。

汇演后,上级把我从东莞粤剧团调到广东粤剧院任编剧,我被吸收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

我收获的不仅是荣誉,更重要的是在创作过程中,为先烈精神所影响,思想受到了锤炼,人格得到了提升。

含泪疾书写水勇

那是1977年初秋,惠阳地区文化局召开题材研讨会。会上,局长吴复光点名,要我写一台大戏,参加翌年举行的省汇演。我不加思索就报了题材:虎门抗英。

我获得了大家的赞许。那些年,我写的几个作品,曾得到县和地区的认可;这一回,他们再把重担交给我。那是一个“八亿人民八个戏”的年代,新创作倍受重视,连军管会首长也来过问的,汇演的成败不单是文艺工作者个人的得失,也被视为地方特别是文化部门领导的功过荣辱,苟且不得。

有人劝我了:“鸦片战争戏场面大、矛盾复杂,不好驾驭,况且此类戏几乎给电影《林徐则》写绝了。吃苦不讨好啊!”

还有人说:“有个省级大剧院也准备拿抗英戏去汇演呢,大编剧家们正在攻坚。你跟人家拼?”

半夜,吴局长来惠阳地委招待所看我。他见我眼睛红红的,便安慰我说:“怎么,有压力吗?”我说:“我是刚刚写了日记,念给你听吧。”说着,我拿起日记本就念,不,不是念,是宣誓!里面写的分明是我心中积压了十多年的誓词:

“‘虎门’两字,自小就铭刻在我心中,我曾为这小小的村寨居然能登上世界的版图而骄傲,更为虎门人民可歌可泣的反英抗暴精神而感动。因此,我第一次在报上发表的诗作,写的就是虎门,长大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它岸边,鸟瞰古战场,怀古钦英风,对它的崇敬之情一次次地加深。特别是1976年,我在这儿搞了一年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得以有机会细读它的光辉历史,领略这古寨的风采。我收集了很多流传在民间的抗英故事,我体会过英雄的后代继往开来的豪情,创作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了。我要告诉世人,虎门的抗英斗争如何影响着世界历史的进程。”

念着念着,我发现吴局长的眼睛闪着泪光。

我们一夜无眠。我给他讲述了虎门抗英的故事,特别是我由节兵义坟想象出来的水勇故事。吴局长显然感动了,说,就写水勇吧,以后我给你写文章鼓吹鼓吹。

后来,他真的写了,在报上发了一大篇——《水勇英烈万古传》。斯人去矣!如果他知道30多年后还有人演出传唱此剧,如果知道我用他写过的题目再作文章,该有多高兴!

从惠州回来后,我一头扎进虎门抗英纪念馆。当我带着使命再次投进虎门的怀抱,伫立威远炮台,远眺浩瀚的伶仃洋,触摸“节兵义坟”的碑石,缅怀着这些名字莫考、尸骨无存的英烈们时,半生对虎门情感的积累不由一下喷发出来。深夜里,我在虎门抗英纪念馆毅然地铺开了稿纸:

啊——

虎门激浪浪拍天,

虎门百姓恨无边,

鸦片吸尽民膏血,

抗英烈火遍地燃!

其中,我写到了虎门陷敌,惨遭血洗的凄凉景象;写到了水勇争赴征程与敌同归于尽,只好以“生死签”定夺生死的动人情景;写到了身披重孝的老弱妇孺跪拜海边,以水当酒为英烈送行的悲壮场面。我真的不能自已了,我的心早已飞到硝烟弥漫的古战场:

啊!风萧萧兮江河咽,

长歌奠酒兮祭英烈!

《东莞日报》说我“23天含泪写水勇”,的确是这样的——每写到动情处,我都不禁潸然泪下。与其说是写出来的,不如说是从心里涌出来的。啊!十多年的积淀,23天的含泪疾书,我被笔下的英雄深深震撼,请来指导我音乐作曲、年近70的陈梦老师也为之落泪……

在此,我得首先感谢东莞县委。我第一时间便把初稿送给当时的领导李近维书记看了。他是我的初中同学,一直在支持我的创作,他给我提供过很多写作材料;常启发我说:“东莞历史悠久,是近代史的开篇地,光这些就够你写的了。你就放开写嘛!”他博览群书,尤其喜欢钻研历史,对鸦片战争的历史也很熟悉。他认真地看了我的稿后非常兴奋,提出了一些意见,并指示县委宣传部,一定要竭尽全力,排演好这个自己人写当地历史的大戏!

在此,我还要说说我的妻子万秀维。她是我一同从东莞中学高中毕业的同班同学,是我所有作品的第一个读者和“评论员”。组织上为给我一个舒适的写作环境,开笔的第二天就把我接回东莞可园招待所,还给我妻子安排了一个长假,让她全程照料我。她日夜不离我身边,为我加衣送水,煮面熬粥,抄书递纸。稿页上留下了她多少斑驳的泪痕啊!如果不是她,我怎么能在23天里一气呵成!

水勇精神动地天

脱稿翌日,我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赶回剧团讲戏。我几乎把全剧连唱带比划地背了出来。我的激情打动大家了,场上阵阵哽咽声。末了,群情激动,主演的洪英武、黎小玉等纷纷表示了决心:一定要学习发扬英烈的精神,把戏演好,为县争光,为地区争光!

紧接下来的是艰苦排练。鸦片战争离我们太久远了,主要角色的性格又各自不同,很难想象,无从模仿,对于来自工农兵的演员来说难度很大。就算专业团体出身的人又能怎么样呢,多少年了,演来做去都是几个样板戏,举手投足都离不开那模式。都得补课,学历史,学表演理论。刚好,我们团有一批演员是从广东粤剧院下放来的,他们发挥了很好的作用。而最难的是武打了,这个戏武打场面多,设计的动作难度又高,真难煞成年后才入行的演员。更难的是男女主演洪英武、黎小玉夫妇,他们是演才子佳人戏而走红的,擅长文戏,如今得强化武功练习。练就练吧!晨光中、星月下,一个个引颈高歌,声嘶力竭,挥刀舞剑,遍体瘀伤,处处尽见水勇精神!

排演这个戏没请外援,全靠自己力量。这何止是本团协作,可以说是全县大协作。由武行出身的演员罗志忠担任执行导演;演员不足,全县抽调;美工缺乏,文化馆增援;设计“火药埕炸敌船”,东莞火药厂师傅上门来……县文化局领导谭积权、房松青日夜临场督战。

经过几十天的艰苦奋斗,东莞粤剧团终于把这个大型历史剧搬上舞台。那一天,东莞大戏院门前张灯结彩,人们奔走相告:我们东莞人演自己的大戏!最激动的是应邀来观摩的虎门公社领导和镇口村民。

锣鼓一响,全场喝彩,为我们东莞的光荣和自豪鼓掌!

最令人振奋的是举行汇演的那个晚上。广州文化公园挤满了观众,没票的爬上了围墙,都要见识一下东莞人怎样演绎自己的历史,见识一下虎门水勇是何等的英烈。连日来,广东人民广播电台不停地播,洪英武用“虾腔”唱的主题曲《取决全凭生死签》,广州戏迷已经耳熟能详;声霸陈伟峰、黎小玉对唱的《卫国保家同上阵》,又已经传遍广东城乡。多少年了,粤剧观众只听到京剧样板戏的腔调,就是粤语移植过来,也带着京味,唱到某个政治词语,还得用普通话来唱。文艺刚解封,剧团搬出的也只是几出老掉牙的古装戏,难怪观众如此饥渴!专家呢,包括从北京来观摩的专家,学了半生的戏剧理论,也很难找到研究对象,写不出有新意的论文来,他们更希望看到新作。

我们的演出就在万众的期待中拉开了帷幕。

那晚的演出是非常成功的,只闻场上阵阵掌声和抽泣声。其中,最感慨的是省港大班的艺术家们,他们一时无法理解,来自乡土演员的表演是如此的中规中矩。而简陋又大气的舞台美术,把省里的舞美专家深深地吸引了。我呢,一直屏着呼吸,从幕缝中窥看评委们赞赏的表情,等待着最后的鉴定。

谢幕了,在悲壮的乐曲声中,怒涛间泛起一座浮雕——水勇们高举义旗,在刻有“金锁铜关”的巨石前面造型;浮雕冉冉升起,直上云霄。台前,一队队悲极生愤的民众,纷纷举旗更勇猛地冲杀过场!

全场大合唱:歌声震撼着广州的夜空:

啊!

虎门激浪浪拍天,

虎门怒火烧洋烟。

金锁铜关寒敌胆,

水勇英烈万古传!

全场起立,热烈鼓掌,含着泪水的观众向演员们致敬!

《水勇英烈传》是东莞有史以来自己创作的最大型的戏,获得最高奖励的戏,最受外界关注的戏,演员阵容最强的戏,也是动员本土艺术力量合作得最好的戏。这个戏产生了强大的社会效应,使东莞文化进入了空前鼎盛时期。一个县能够产生这样大型和优秀的作品,也一时成了广东文艺界的新话题。

几十年过去了,当日的盛况还历历在目,耳边犹闻观众的掌声。是的,我们在东莞大戏院,在惠阳地区大会堂,在广州大剧场,在农村草台,《水勇英烈传》的精彩演出,都赢得了观众最热烈的掌声。

这掌声是给水勇的,是给虎门人民的,是给英雄的虎门的。

向虎门致敬!

2016年8月31日写于广州

(原载《虎门》报第1815期,2016年9月9日)

本文作者系东莞麻涌人,曾任东莞粤团编剧,广东粤剧院院长、党委书记,长安镇党委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