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明心中忧虑顿生,昨夜恒觉竟是什么也没有告诉她。她当时天真的以为今日禀明了曹正,他们便可以率兵回伤寒关,如今看来只怕就算伤寒关开,也是出关容易入关难。
于是她思索一番,道:“曹帅,伤寒关已在我们掌控之下,不日援兵就到,届时我们自会轻而易举对抗哈达和柴桑的追击,如今咱们还是先保存兵力,敌不动我不动,节省粮草为上策。”
曹正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你出关时关内是个什么情形?”
贺兰明忙简单叙述后,曹正眉头却越发浓重,“既如此,寒川应该即刻就会派兵前来,我们再去派人接应这就是了。这两日哈达和柴桑驻兵在湖的北距离五里外的一处平原地带,我们倒是可以把握时机与他们做一次谈判。”
贺兰明目光一转,“贺兰明既来,便愿做这谈判使。”
曹正点头道:“午时过后,我便派人带你去哈达,至于如何谈,你比我更了解陛下对鞑部的态度。”
贺兰明望着曹正略显疲惫的神色,还是忍不住张口问询,“您跟三哥……”
曹正无奈摇摇头,“无妨,你且去吧,裴衡之事等回了关内再说。”
贺兰明此刻只觉得他们定是发生了许多事,想来曹正也已知道了裴衡的身世,如今……贺兰明走出营帐,看着不远处整兵的恒觉,心里顿时觉得沉重了许多,小腹处也随之传来一阵抽疼。
贺兰明心下一惊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手不自觉的抚上小腹的位置算了算最近疼痛的时间和次数,咬了咬唇,看来这一仗一定要速战速决。
临近午时,贺兰明看着驻扎在无名之湖以北的半山坡草场上的哈达士兵,心中五味杂陈。她长吁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来到哈达部营地,朗声道:“我乃大启北境军前锋营贺兰明,特来求见海云首领,并带来我军元帅曹将军的信函。”
海云哲林的营帐离的并不远,此时他便站在营帐门处看着一身水蓝色布衣的贺兰明,她身材高挑,目光中却带着从军之人的杀伐之气,没有一丝的女子该有的眼波流转,目光犹如混轮山上的冰雪让人乍见之下敬而远之。
海云哲林观察着她倒也有了几分好奇,便让随从带贺兰明来了自己的营帐。他倒要看看这位女将军为何会突然来找他而不是柴桑的索图。
帐中,除了海云哲林以外,还有哈达的诸多长者长老和领兵将军,他们都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贺兰明,不肯相信一个女人也能挂帅出征。
海云哲林只有三十几岁,比贺兰明大不了多少,正值盛年富有抱负。此刻的海云哲林整齐的胡须被编成了拇指粗细的辫子垂在胸前,酷似海云珠的面容上,一双眼黑白分明注视着贺兰明目不转睛。
贺兰明不卑不亢,按照草原的规矩行了客人的礼数,便单刀直入,“海云首领,您觉得就算洛图被哈达和柴桑瓜分干净,鞑部还会有之前三足鼎立时的辉煌吗?”
海云哲林喝了一口马奶酒,指着贺兰明道:“贺兰明你什么意思!”
贺兰明淡笑上前一步,“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的做事,一句话,停止对大启将士的追击,退兵洛图。曾经大启与洛图签订的盟约不变,但受益人则为你哈达部。这样一来你们也不用每年花费那么多牛羊马匹以及女人去讨好贪得无厌的北真人。曾经大启与洛图是如何相处,将来与哈达亦是如此,而且只会更加亲厚。若是有朝一日,你想当这草原上的王,大启也会助你一臂之力拿下柴桑。”
海云哲林冷笑,“就凭你一个被卸了军职的将军,我怎么相信这一套说辞你没有告诉过索图?你又能有什么权力决定国家大事。”
“就凭我手里有大启皇帝的手谕,更有如何对付柴桑的方法。”
海云哲林目光凌厉道:“什么办法?”
贺兰明再进一步,“你若答应,我便告诉你。”
海云哲林死死盯着贺兰明许久,只觉得这个女人说话犹如草原上的狐狸,摸不清门路,于是道:“贺兰明,我凭什么相信一个女人口中说出来的话?”
贺兰明淡笑,“海云首领恐怕还不知道吧,当年我曾深入洛图部近一个月,也曾与你的阿姐海云珠以姐妹相称,更有一个哈达部的名字名叫海云音,对鞑部的了解并不比这里任何一个人少。这比买卖对你对大启是双赢,海云首领不如多多考虑一二,洛图部水草丰美牛羊健硕,比之哈达部的自然条件更加适合牧民放牧生存。冬季大启还可以提供伤寒关以内的大片林地供牧民打猎维持生计,海云首领何乐而不为呢?若是洛图真的入了柴桑索图的手,您觉得他会放过统一草原的机会,让你哈达偏安一隅吗?”
贺兰明见海云哲林眼中明显的动容,忽然收了话题,“我知道首领不信任我,也罢,我明日午时再来拜访,届时首领若是愿意,咱们便兵合一处先逐柴桑再入洛图。若是不愿,咱们两部一国,便是在这草原之上决一死战,三败俱伤。届时您可别让索图趁人之危拿下洛图的草原。洛图如今是无主之部,牧民在无主可依的情况下,只会依赖于与他们更有利的部落以求安稳。”
海云哲林低眉思索片刻,道:“好。”随后盯着贺兰明,看了许久,“你一个女人倒是将这局势分析的清楚。”
贺兰明沉声道:“于国有利之事,我自是想的明白,边关战事刚休,不论是我朝陛下,还是整个北境军,都不想再看到关内关外百姓流离失所,亲人离散,这关内关外该消战了。”
海云哲林听罢下意识微微点头,胡烈当年受格萨和西罗蛊惑向他们借兵出征大启,本以为胜券在握,可没想到苍松岭一战,不单几万将士葬身于伤寒关,就连胡烈自己也命丧大启。一时间草原之上每日都有人哭喊着天神,悼念着战场逝去的亲人。
每日更有士兵运送回一车又一车的士兵遗体。每当想起这些旧事,海云哲林心中都觉得后悔万分。
哈达部地处草原以北,北边连着极寒之地的混轮山,山上冰雪万年不化,草场虽然依靠冰川融水十分的丰茂,但面积太小,冬夏牧场总是不够牛羊马匹交替。久而久之,他们只能依附于临近的北真,每年送上丰厚的贡品,以盼对方能提供过冬的食物和各种生活用具。更是用结亲的方式联合了地势条件比他们优渥的洛图。
如今贺兰明提出帮助自己拿下洛图扩充哈达部的版图,确实合了他的心意,若是有了洛图部的草场,哈达部就不需要如此依赖北真,看北真脸色行事。且比之北真,大启与洛图曾经签订的盟约对草原部落更加有利,可以说是一份互惠互利的盟约,只要两边不开战,牧民皆可有稳定的生活条件和收入来源。
只要能给草原牧民带来安定的生活,他便是这草原人人敬仰的汗王。更可以效仿大启或是北真在草原上建立起一个统一的国家来抵御外敌。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杀了蛊惑人心的胡赛,逼得自己的姐姐自尽的原因。
想到这里,海云哲林不禁越来越动心,只是为今之计当着贺兰明的面,他只能装作沉思,并吩咐属下将她送出营帐。
出了哈达营帐一里,贺兰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却忽觉头晕异常,不远处陪着她而来的凤阳见状忙上前搀扶,“姑娘,你没事吧?方才真怕海云哲林不会放您,我都做好进去抢人的准备了。”
贺兰明站稳脚步,松开凤阳的手,笑笑道:“我没事。海云哲林不像格萨和胡赛惯会使用一些阴鬼伎俩只懂得玩弄权术。我曾得到过线报,他虽与北真来往密切,但一直不曾替北真在鞑部伤害过自己的族人。为人也算得上光明磊落,且哈达部自海云哲林成为首领后,不单单是牲畜,就连人口增长都比原来快了许多,这样的首领定然受百姓爱戴,真心实意为部民着想,这才会是这草原真正需要的汗王。”
随后她长吁一口气,让自己头脑清醒一些,“陛下也曾收到线报,若不是因为哈达部距离大启还隔着一个洛图,其实该结盟的应是哈达而不是洛图。”
贺兰明微微一笑提起一股劲儿,缓缓向着自己的营地行去。是啊,这件事上,他们原本想的就是一样,这一次只有联合哈达部吞并洛图永绝后患。
营地中,恒觉依旧在带兵巡逻,而曹正则得了空来找她。
曹正听完贺兰明的转述,心中想了想道:“这也算是如今可行的办法。只要海云哲林愿意结盟,对大启对鞑部百利而无一害。”
贺兰明点点头,思索片刻,还是问出口道:“曹帅,三哥在鞑部究竟做了什么,您能否与我说清楚?”
曹正怅然道:“裴三年轻气盛,有些问题上态度偏激也情有可原。只是他不该以自己的出身要挟陛下,他分明知道陛下对他疑心未除,他这般做法简直是自绝后路。”
贺兰明神色凝重,她知道恒觉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给韩家一个交代,可怎么看他都用错了方式,“曹帅,我会想办法劝三哥,也请您不要多心,我相信三哥绝对没有谋反之心!”
曹正看着贺兰明道:“贺兰明,裴衡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北境军里的骠骑将军,他如今是西境元帅,手中兵力近四十万,你可有想过他如何在短时间内集结这么多的兵力,如果不是他先前就有了准备,那么就是他在西境针对楚王与纳兰鸿的余孽剿灭之事上并未对我们说实话。我也信他并未有谋反之意,可事实却是我率领的五万兵力率先被消耗殆尽,如今手里只剩下一千亲兵,而这些亲兵都被裴衡的人看得严实,左右掣肘。他若不是反,便是下了决心要与张云一较高下,要以我作为谈判的筹码。你可有想过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陛下该如何自处?而那些还在恢复生计的百姓又该如何?”
贺兰明心一沉,她清楚曹正所言没有半句假话,这两日她也观察了整个大启军的近况,这里几乎都是西境军,而那些她集结起来的兵士早已无踪。
她望着脚下的草甸,只觉得心里纷乱异常。恒觉早已不是曾经的恒觉,她也早已不是曾经那个贺兰明,他们早已有了不同的人生轨迹和对待事情的方式态度,能支撑他们和平相处的也不过是幼年相濡以沫的情谊。
她抿唇想了许久,抬眼望着同样神色凝重的曹正,“曹帅,不论如何,等此间事一了,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带你们回鄞州见陛下。”
曹正长出了一口气,道:“好。”
随后他又看了看四周,小声冲贺兰明道:“不过你自己也小心一些,这草原之上不单单是哈达、柴桑、大启,其中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眼线。”说罢,曹正便已带着侍卫回了营帐休息。
贺兰明转而看着蔚蓝的天空发呆。她要做最后的努力,将恒觉拉回来。
翌日清晨,贺兰明如约而至,海云哲林见她独身一人,不由一笑,“你这女人,胆子倒是挺大,两次竟然敢独自前来。”
贺兰明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因为我相信海云首领做出的决定,是对草原最有利的决定。”
海云哲林听着,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布,道:“这是胡赛之前送到哈达和柴桑两部的书信,他告知我们大启先杀害他的父亲后又杀害了他的叔父,他不得不伪装自己才能从大启活着回到草原。因此想要集结三部兵力攻入伤寒关拿下大启北境替父报仇,完成胡烈入主大启的心愿。按照上面的日期,他本该在一月前举行继位大典,同时与我们两部结盟,发兵伤寒关。只不过现在……”海云哲林哂笑一声,将那绢布放在了面前的炭盆中,眼看着烧成了灰烬。
贺兰明不由心中冷笑胡赛还真是会盘算,只可惜死的早了些,但当着海云哲林的面只能微微叹气,显得惋惜道:“胡赛年轻气盛虽在鄞州多年依旧学不会如何治理鞑部,但海云首领不同。”
海云哲林目光一转,一脸友好道:“贺兰将军昨日没给我的东西,今日该给我了吧。”
贺兰明缓缓从袖中取出夜君泽的密信递给海云哲林,“这是陛下让我转交给能统领鞑部真正汗王的信件,此刻便交给首领,还请首领过目后再做决定。”
这封信本是夜君泽给她,她又交给曹正的手书,没想到如今竟又是她交给了海云哲林。
海云哲林看过信后,将信纸缓缓收进自己的怀中,复又盯着贺兰明,“一切皆如大启皇帝所愿。”
海云哲林话音刚落,却听外间人声鼎沸,已有人来传,“索图率领柴桑部众人围攻了大启军的营地,说要拿曹正和裴衡的头颅祭奠死去的鞑部将士,还要拿着他们的头颅去伤寒关在阵前祭旗,此刻双方已经开战!”
贺兰明猛然一惊,却听身后海云哲林冷哼一声,“看来索图是得到消息了,动作倒是挺快。”
贺兰明微眯着眼,牙根紧紧咬着,转而道:“还请首领信守诺言,我先回去了。”
海云哲林不禁阻拦,也是故意试探贺兰明道:“贺兰明,你这是去送死,他要的可是你们的项上人头。此刻你倒不如留在我这里,届时我们拿下洛图和柴桑,再为你的士兵们报仇送你回大启。”
贺兰明微微一笑,后退一步,“我身为大启将士,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乃是夙命,若我躲在这里苟且偷生,我这辈子都愧对将士们叫我一声‘将军’!更愧对我朝陛下的信任和自己的良心!”
海云哲林不禁心中赞叹她的勇敢,“你这个女人真是少见,且不论我们将来是否结盟,就凭你这般重情义,倒是愿意交你这个朋友。这件事我不会坐视不理,你且去营地,我随后整合兵力就来拦住索图。你可一定要多撑一段时间,可别死了。”
贺兰明激动抱拳感激道:“多谢相助!”说罢转身匆匆向着湖边的营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