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献·文学·文化:中日古典学交流与融通工作坊论集(第一卷)
- 杜晓勤 (日)河野贵美子
- 5988字
- 2025-03-28 19:24:40
竹添井井《左氏會箋》成書略窺
傅 剛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日本學者竹添井井的《左氏會箋》,是近現代箋注《春秋左傳》的一部重要著作之一,可以説在注疏上,是自清代以來最有價值也最有影響的著作。自問世以來,不僅日本學術界,即使中國學術界也都十分推崇。中國學者楊伯峻先生的《春秋左傳注》也明顯受到這部書的影響。竹添井井此書稱爲“會箋”,正如他自己所説,是對日中兩國前賢大儒的研究成果博采鑒納:“普搜博采,融會貫通,出之以己意,名曰《左傳會箋》。”具體體例則仿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和朱熹的集注。朱熹集注有《四書集注》《詩經集注》《韓昌黎集考異》等,未有關於《左傳》的集注,因此,竹添井井所説的仿朱子體例,主要指集注的方法,即謂其注《左》,對“議論發揮大義,其考據出於獨得者,特舉名氏以表異之”,這就是朱熹集注引用前人意見置於圈外的方法。所以《會箋》之“會”,有集説參稽的意思,這是竹添井井所稱的仿朱熹集注體例。杜預注是《左傳》最早注本,自晋以來,後人無不深受其影響。即使批評杜預者,也離不開杜注,對杜注或補或正。至於杜預以經合傳體例,先經後傳,各年的傳置於當年的經後,後人更是没有變化,竹添井井自然也不例外。在底本的選擇上,竹添井井與中國學者皆不同,他没有采用宋本,或經過清人(阮元)整理的十三經注疏本,而是采用了藏於日本金澤文庫的卷子本。卷子本不僅文字上保留了早期《春秋》經和《左傳》的面貌,其形制上也與後世刻本有異,如卷子本中的經、傳二字皆題在欄上,這是當初始合經、傳時所爲,至唐人刻經於石,石無欄界,所以經、傳不别題,後世刻書因循不改,皆入於欄内。竹添井井認爲卷子本保留了早期面貌,故采以爲底本。金澤文庫卷子本一直藏在日本,中國學者自不易見,且也長時間對此本不瞭解,以至於在此本公布之前,很多中國學者還是依據《左氏會箋》瞭解這個卷子本 1。
以上的介紹似乎表明竹添井井的箋注《左傳》,體例明確,思路清晰,對於如何注釋《左傳》,考慮很成熟。但事實上却非如此,竹添井井對如何注《左傳》,前後經歷了多次反覆,題目反復修改,最後才定爲《左氏會箋》。定名不同,説明竹添井井對注解的目的、體例有不同的認識和考慮,因此,如果能够將這個過程梳理清楚,對於竹添井井的《左傳》研究會有較爲深入的認識。
這些材料,就是收藏在日本静嘉堂文庫中竹添井井的稿本,共有三種,分别著録爲二册、八册、二十五册,似是三種不同注本,但事實上,每種之内,又不盡相同。以下略對這三種注本略加介紹。
(一)二册本
無杜預序,版心上書“卷子本左傳”,中書“隱第一”,下書“井井書屋”。此稿本書衣題“春秋經傳集解 竹添井井會箋 卷某”,内頁題“卷子本左傳會箋”。無杜預《序》,起隱公元年,至桓公十八年,不全。
行格:
首行:春秋經傳集解隱公第一 杜氏 盡十一年
次行: 竹添光鴻會箋
三行以下爲會箋正文。
卷末倒第二行書“春秋經傳集解隱公第一(大字) 經七千二百六十三字注七千四百一十八字(小字雙行)”
末行書“春秋卷第一(大字)家本如此(小字)”
卷末抄録卷子本抄校語。
本稿經、傳二字録於欄外。注例先經後傳,經、傳正文下先引杜注,再以“箋曰”二字領起自己注文。
稿本大部分爲工筆抄寫,偶有一二頁爲排印,如首頁即爲排印,但删改太甚,故又手抄一頁補上。疑爲竹添光鴻雇工抄定,但改寫泰甚作罷。
(二)八册本
書衣題“春秋經傳補解”。紅格雙截樓稿紙,半葉十一行,版心朱字,上書“左傳補解”,中書“卷某”,下書“奎文堂藏”。起杜預《序》,至文公十二年傳,不全。
行格:
首行:春秋左傳補解卷第一
次行: 熊本 竹添光鴻 述
三行: 春秋經傳集解(大字),注文小字雙行。
本稿體例亦是先經後傳,經、傳正文下先引杜注,復以“補”字述己見。全稿經朱筆删改,底稿“春秋左傳補解卷第一”經朱筆點改爲“春秋經傳集解隱公第一 杜氏 盡十一年”,“熊本竹添光鴻述”諸字朱點除去。“補”字用朱框圍欄。第二册以後書法略工整,與第一册不同。第二、三册首行題目原仍作“春秋左傳補解卷第某”,朱筆改爲“春秋經傳集解某公第某”。第四册後原稿題目皆作“春秋經傳集解某公第某”,似前三册補尚以“春秋左傳補解”爲題,自第四册改作“春秋經傳集解”。卷末原書“春秋經傳集解某公第某”,下小字雙行標當卷字數,朱書改爲“春秋卷第某”,小字雙行字數未變。
前三册經、傳二字不出欄,但自第三册開始標於欄外。
(三)二十五册本
首尾完全。書衣題“左氏會箋 自筆一”,内頁題“左傳補解”。緑格箋紙,版心白口。
行格:
首行:春秋左傳補解卷第一
次行: 熊本 竹添光鴻 述
三行: 春秋經傳集解(大字),注用小字,雙行。卷末大字題“春秋卷第某”,小字注本卷經、注字數。
後抄録卷子本卷末識語。全書經、傳二字不出欄。
以上爲第一册行格。其後諸册,題目又往往不一,如“左傳杜氏集解補解”“左傳補解”“春秋左傳補解”“左傳杜解補義”等,自第五册起皆稱“左傳杜解補義”。此二十五册本亦經朱筆删改,各題目均以朱筆改作“春秋經傳集解”,“補”字用朱框圍欄。注例亦是先經後傳,經、傳正文下先引杜注,再以“補”字領起自己注文。
以上是静嘉堂文庫藏竹添光鴻《左氏會箋》三種稿本,除二十五册本外,二册本和八册本皆不全,不知其餘藏於何處。或已佚亡,不得而知。根據這幾種稿本,我們可以推測竹添光鴻開始注解《左傳》時,對於使用什么題目,采用什么體例,是有不同的思考的。
首先,底本采用金澤文庫卷子本應該是一開始就定下了的,三種稿本都是以卷子本作底本可見。二十五册本第一册一内頁上有“卷子本左傳(集)會箋”字樣,似是説明竹添光鴻曾經考慮過用這個題目,即是説他最初便考慮對卷子本作箋,先是用“集箋”,但又改爲“會箋”。二册本版心内更題爲“卷子本左傳”是爲明證。
其次,以杜預注本爲依據,是竹添井井一貫的思路。今見三種稿本皆循杜預注先經後傳、正文後首引杜注的體例,可以爲證。
以上這兩種基本特徵,都保留在定本中,但最初書稿定爲何名,竹添井井却反復多次。從以上三種稿本看,二册本最合於定本,其工筆抄定,似準備付印。注解名已定爲“會箋”,經、傳二字出欄,皆合定本特徵。但此二册本仍作了大量删改,如正文首頁“春秋經傳集解隱公第一”,原稿爲排印本,十行,版心書“卷子本左傳”,版心下書“井井書屋”,當是欲寫定付印,但却經竹添删改一過,面目全非,不得不作廢,而另行重抄,但爲十二行,與定本正相合。我們以此頁爲例,看看竹添所改的内容與定本有何不同。
此頁首行爲大題“春秋經傳集解隱公第一”,但下無“杜氏 盡十一年”諸字,故竹添用朱筆在大題下添加此六字。添此六字,與定本相合。爲什么原稿没有這個六個字呢?參照八册本和二十五册本,竹添原來的體例大概參照了《春秋左傳正義》。《正義》先書大題,疏解後再書“杜氏”,故竹添井井亦仿此例,此作修改的原因,當是竹添遵從卷子本行格,遂將“杜氏盡十一年”諸字置於首行。箋疏的内容,改變亦大。原稿疏解大題曰:“隱公名息姑,惠公之長子,以平王四十九年即位。魯實侯爵而稱公者,諸侯之通稱。《聘禮》《大射儀》《燕禮》,五等諸侯皆稱公。而《公食大夫禮》,又以名篇,則公是諸侯之通稱也。故外諸侯亦卒,各以其爵,而葬必稱公。”此段主要解釋隱公出身及其實爲侯爵何以稱公的原因。以下又解“杜氏”曰:“杜氏不言名而言氏者,義在謙退,不欲自言其名也。毛公、孔安國、馬融、王肅之徒,其所注書,皆稱爲傳,鄭玄則謂之爲注,而此於杜氏之下更無稱謂者,以集解之名已題在上,故止云杜氏而已。”此解杜預何以稱氏不稱名的原因。對比定本,内容與此大不同。定本:“箋曰:魯國姬姓,文王第四子周公旦之後也。周公股肱周室,成王封其長子伯禽爲魯侯,都於曲阜,今山東兖州府曲阜縣是也。伯禽十三世傳至隱公,又二百四十有二年,爲哀公之十四年,西狩獲麟。春秋以終,後九君,至頃公讎爲楚所滅。隱公名息姑,惠公子,聲子所生,平王四十九年即位。魯實侯爵,而稱公者,《聘禮》《大射儀》《燕禮》,五等諸侯皆稱公。而《公食大夫禮》又以名篇,則公是諸侯之通稱也。故外諸侯亦卒各以其爵,而葬必稱公。《詩》云‘公言賜爵’,衛侯也;又云‘從公於狩’,秦伯也。皆謂君爲公。公子、公孫、公宫、公門之類皆然。”又解“杜氏”曰:“杜氏名預,字元凱,不言名而言氏者,《正義》云:‘注述之人,義在謙退。不欲自言其名,故但言杜氏。’此言非也。兩漢以來,儒者以明經爲業,何所謙退而隱其名乎?蓋當時杜義盛行,經師稱爲杜氏,别賈、服耳。漢晋諸儒所注,多稱爲傳,或謂之爲注,而此於杜氏之下更無稱謂者,以集解之名已題在上,故止云杜氏而已。”兩相對比,我們看到定本增加并修改了一些説法。比如關於大題中的魯隱公,增加了魯國的來歷,同時增加了《詩》的材料論證魯侯稱公的原因。魯爲侯爵而稱爲公,《正義》説是臣子尊其君父,皆稱爲公,竹添井井則修改了《正義》的説法。這種修改是否有道理,還值得商確。竹添所引證可以證明春秋時諸侯可以通稱公,但在《春秋》這一部體例謹嚴的寓褒貶著作中,并非所有諸侯都可以稱公的,因此,還當以《正義》解釋爲妥。竹添關於此條的疏證,與原稿的意見一致,只是增加材料而已,但關於“杜氏”的解釋,則與原稿不同了。原稿是贊同《正義》的意見的,説杜預不言名而言氏,義在謙退,但定本中竹添則修改了這個意見。他駁《正義》謙退之説,而認爲只是前人爲區分賈逵、服虔而已。這可以看出竹添稿本寫定之後,重新審視注解,修改了意見。在我們看到的這一頁中,竹添將定本中修改的材料和意見用墨筆疏於欄外,文字遠遠超過欄内所容,所以不得不重新寫定。
同時,我們還看到,在原稿中竹添仍然用“補”而不用“箋”,這説明,一直到了這個時候,竹添井井可能還是用“補解”名稱。待他决定用“會箋”名稱時,才將稿本中的“補”字用箋紙蓋上改爲“箋曰”。又在署名上,二册本署“竹添光鴻會箋”,也與八册本和二十五册本所署“熊本竹添光鴻述”不同。“述”有“述而不作”之義,“會箋”則有會采貫通、出以己意之義了。
二册本看來是最接近定本的稿本,八册本和二十五册本則表現出早於二册本的特徵,顯示出爲竹添井井初稿面貌。
八册本和二十五册本都早於二册本,八册本題爲“春秋左傳補解”,二十五册本則有“左傳杜氏集解補解”“左傳補解”“春秋左傳補解”“左傳杜解補義”等名稱,説明竹添井井最初作注時不斷改變思路,因而不斷調整名稱。如第一册先書“左傳補解”,又於“左傳”前增“春秋”二字。第二册闕,第三册就題爲“春秋左傳補解”。第四册原題爲“春秋左傳補解”,又以朱筆改爲“春秋經傳集解”。第五、六、七册題則稱“左傳杜解補義”。第八册以後各卷在“春左傳杜解補義”和“春秋經傳集解”這兩個題目上不斷變换,反映了竹添井井一直在糾結到底該用什么題目和體例。竹添井井對這兩題目的糾結,主要是體例上的考慮,因爲“春秋經傳集解”是杜預注本所定,卷子本和宋刻本均是如此,以此爲大題,個人的注疏作爲小題標於其下,表明是對杜預注的箋疏,這是一種體例。若以“左傳杜解補義”爲大題,則表明此書是個人著作,表明作者對杜預注要作補充和修正,體例上要緊貼杜注,不能作過多引申發揮。從二十五册本總面貌看,以及其後八册本的確定,竹添井井在進行二十五册本工作時,最終是選用了“春秋左傳補解”的大題,這個大題一直保留到二册本時才又修改爲“春秋經傳集解”大題,而署以“竹添光鴻會箋”,以“會箋”的體例取代了“補解”的體例。
“會箋”的解釋,竹添井井在刻本《序》中作了明確説明,即謂采用朱熹“集注”的體例,用圈外注會集前賢各家見解,可以議論發揮大義。這個體例與補解的體例理論上應該有差别,即補解體例不應會集各家意見并發揮大義,而應圍繞杜注作補充。但竹添井井在補解的過程中,逐漸發現這種體例限制了他個人的見解,他發現有許多可以討論的材料,前人的説法,或是或非,也需要辨證,所以在二十五册本和八册本中,竹添不斷增添材料討論,最終他發現“會箋”才是最符合他解《左傳》的體例,所以最終定名爲“會箋”,而大題則用卷子本的“春秋經傳集解”。
八册本和二十五册本都是早期的稿本,哪一種居前呢?根據我的觀察,我以爲二十五册本應該是竹添井井最早的稿本。第一,因爲二十五册本前後列有幾個題目,顯然是竹添井井還没有確定最終題目,八册本則已定爲“左傳補解”。第二,在注解體例上,我們看到竹添井井對體例在不斷作調整。如二十五册本有圈和密圈等區别號,八册本已不用。第三,二十五册本眉批補充的材料,八册本則録入正文。如二十五册“隱公第一”下:“補:名息姑,伯禽七世孫。公弗皇之子。母聲子。以平王四十九年即位。△謚法:不尸其位曰隱。又隱拂不成曰隱。魯實侯爵而稱公者,公者,諸侯在國之通稱,亦猶大夫之稱子,非爵也。周家盛時齊◎”。句中删除線及△◎皆爲原稿所有。“伯禽”句以墨筆删除,“亦猶”句以朱筆删除。眉批有:“伯禽七世孫也。據魯世家,自伯禽至隱凡十三君,以兄弟相及者五人,故止七世。七者,世次。十三者,傳位之次也。”此批注在八册本則入於正文,可見八册本在二十五册本之後。
竹添井井這三種稿本揭示了作者箋注《左傳》的變化過程。三種稿本中,二十五册本是足本,這説明竹添井井最初爲杜預注作補解的體例是完成了的。當然,補解體例確定的過程中,竹添思想上也不斷地發生變化,所以當中又定了幾個名稱,但最終還是確定爲《補解》。《補解》完成後,竹添又重新作了全面修改,我們能够見到的是八册本,是他全面修改後的面貌。從八册本看,竹添井井依然在不斷地進行修改,即使到了二册本,竹添井井仍然還在修改。此外,三種稿本的筆迹也都不一致,應當是他的弟子,比如島田翰,幫助他或抄或查閲材料,甚或幫他執筆,但基本的思路和箋注的意見應該屬於竹添井井的。從這三種稿本不斷修改塗抹的面貌看,竹添井井所下功夫極深,他不斷修改材料和意見,可以見出他對《左傳》和杜注乃至孔穎達《正義》的深刻理解。因此,若説竹添井井此書是剽竊之作,恐怕很難説得過去。有些材料的使用没有出具來源,可能是體例所限。事實上我們今注作注,很難將前人見解全部一一標出,只能設定體例,將一些材料和意見區分爲不同級别,儘量簡約而鮮明,否則可能變成一部資料匯編。
限於本人閲讀的條件,不能對全部稿本作細致的比對,還有許多有價值的内容没辦法探討。比如竹添井井箋注中不斷變化的思路和體例到底如何?竹添井井增删材料的依據是什么?他對古代學者和同時代學者的研究成果如何處理?如此等等,本文尚不能解决,因此對竹添井井稿本的價值和意義的評估就不够全面,這是很遺憾的事。但是,即使從以上簡單的介紹看,竹添井井這三種稿本對於研究《左氏會箋》以及正確評價日本明治時期學者的學術成就,也是具有非常重要意義的了。聊草此文,以期引起方家尤其是日本學者的關注和討論。
1 楊守敬在日本時曾雇人抄寫一過,但因是抄本,流布不廣,後藏於台灣,中國大陸學者很難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