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幸福与政治学(I.2)

人们以两种方式追求“目的”(telos) :或者是像道德行动和观看那样内在地追求,或者是像建房子那样外在地追求。每个目的都是一种好(good),代表的是我们为了它而做某些事情。建造者建造房屋因为房屋被看作好的,盗贼偷盗因为他们把赃物看作好的,等等。根据我们目前所知,如果我们想要研究什么赋予了人生价值或好,那么我们就要去探讨那些具有内在价值的实现活动。

然而,因为很多事情都具有行动的形式,因此有很多内在的目的,而这时我们要问:什么是最好的东西或者最高的好,也就是我们用来衡量实现活动并给它们排序的标尺。我们把这个最高的好称为“幸福”,并且暂时接受这个词指的是完全或完满的德性行动,因此它可以成为我们评价自己行动的标准,因此也是评价我们人生价值的标准,判断哪些行动更值得我们追求。然而,亚里士多德认为,在我们回答幸福是什么之前,必须要明确,哪门科学最适合处理这个问题:

I.2.1094a18-b7:【1】如果可以用行动实现的东西里面有某个目的是我们因为它自身之故而想望的(wish)1,我们因为它想望其他东西,我们不是为了其他东西而选择所有东西……那么很清楚,这就是那个好,也就是最好的好(the best good)…… 【2】如果是这样,我们必须要努力至少用概要的方式(in outline, typôi)2把握,好是什么,以及它应当属于哪些科学或能力。3【3】它看起来是最主要的和最具有主导性的。政治学(politikê)看起来就是这样。【4】因为它规定了在城邦里哪些学科需要存在,城邦里的每一类人要学什么,学到什么程度……因为它利用其他的实践科学,此外还立法规定要做什么禁止什么,它的目的限定了其他学科的目的,因此它就是那个人类的好。

让我们基于目前已知的内容来理解这个纲领性的说法。亚里士多德说,“有一些可以用行动实现的东西”:如果人生有某种价值,它肯定来自我们做了什么,也就是说它以人的行动作为实现的形态。它不是神的礼物,不是来自自然,也不是来自好运。根据【1】,给人生赋予价值的东西是我们为了它自身之故而不是其他东西而选择的行动,也就是说,它是行动而非制作。但是此时我们进入了某个更加模糊的领域,是不是有最好的或者最高的好,我们不可能想象任何更高的证成或者更高的价值来解释它呢?我们此前称这个好为“幸福”。然而我们甚至还没有表明这个好存在,或者它是一个东西而不是很多东西。

像【2】继续说的,如果确实有这样一个最高的好,它就是科学考察的对象,而不是灵感或者制作性知识的问题。如果我们想要定义什么价值或者好是所有其他有关人生的价值和好的基础,我们需要知道去研究哪门科学。

根据【3】的说法,那门科学就是政治学。它是完全主导性的科学,所有其他科学都服务于它。别忘了,没有任何制作性的行动和知识能够凭借自然发挥这样的作用。相反,政治学是一门实践性的科学,因为它研究人的行动,并给它们分类。因为它要去组织我们的行动,也组织我们作为制作者要做什么。

然而这个答案远非自明,因为不管是在古希腊哲学还是在今天的道德哲学里面,有很多科学都会挑战政治学宣称的这个地位。亚里士多德会反对一系列竞争者:(a)反对柏拉图的观点——关于“好”的知识是知道“好”这个(永恒的)理念,因为理念在人类事务中并没有直接的或者具体的应用;(b)反对首要的价值是能够产生无限财富的知识(《政治学》I.9);(c)反对斯巴达对于战争技艺的高扬(《政治学》II.9);(d)反对智者(sophists)宣称他们拥有政治科学(《尼各马可伦理学》X.9);(e)反对关于人类心理和生物的知识(也就是关于人类自然和人类灵魂如何运作的知识)可以教会我们最高的好是什么(《尼各马可伦理学》I.7,VII.11)。亚里士多德要反对所有这些,他很明确地说,关于最高的好或者幸福的问题是政治学的问题,然而他并没有否认政治学需要一些关于心理和生物的知识,或者我们所谓的经济学知识,甚至是天文学和神学知识。

政治学的首要性来自“它最具有主导性”这一事实。【4】解释了这种主导性的本质:因为它决定和命令,立法规定我们需要什么科学以及需要到何种程度,我们必须要学什么以及学到什么程度。乍一看,这些措辞会让当代读者感到困扰,意思好像是科学领域以及科学家并不是独立的,而是受到政治学的控制,政治学以某种方式利用它们。此外,这么说好像人生中没有任何行动不是被置于政治学的决定之下,这样看起来好像没有给我们的私人生活留下任何空间。但是我们不必如此仓促。亚里士多德到目前为止的论证仅仅是假设性的:如果有某个科学知道最高的好是什么,或者知道幸福在于什么,那么认为我们私人生活的某些方面被排除在幸福的领域之外就很愚蠢。政治学把握的最高的好并不是装了各种具体的好的水池,或者各种具体的好的总和,也不是给其他科学制造规则和行动清单的权威,最高的好就像一个框子那样限定个别的好。我们不知道这样的政治学是否存在。然而,如果它存在,那么就存在一个知道幸福是什么的科学。

离题话:始点(starting-points, archai)

政治学与幸福之间的关系不仅仅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幸福的东西,还保证了政治学的科学性质。因为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认识论,如果政治学想要成为一门科学,就必须要有自己的始点,由此可以证明或者推论出进一步的真理(《前分析篇》I.30.46a17-28)。一段很重要的话做出了下面的区分:

I.3.1095a30-32:然而我们一定不能忘了从始点(archai)出发的论证和朝向始点的论证是不同的。

第二种,也就是朝向始点的论证是作为政治学的《尼各马可伦理学》和《政治学》里面给出的论证。这些论证不是演绎式的证明,而是被显明的(shown)。第一种论证,也就是从始点出发的论证,是根据前面的内容推论出结论。这种论证也出现在《尼各马可伦理学》和《政治学》中,但不是在这里。我们之后会看到,公民们会做出这样的论证,政治家和立法者也会给出这样的论证。因此这些人也必须要知道政治学的始点,从而在他们的人生中加以运用。因为存在政治学的始点,我们的目标就是发现它们。在这个阶段,我们只需要知道“幸福是始点”(I.12.1102a3)就够了。幸福的定义是一个始点,它不会被改变或者修正,而只能被澄清。

1 我会在本书2 . 4节解释想望(boulêsis)。它是一个术语,我们要了解它在亚里士多德的文本中是如何被定义和使用的,由此来了解它的含义。

2 我会在本书2.7节解释“概要”的意思。

3 我会在本书2.5节解释为什么科学是一种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