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启蒙与理性:西方近代早期人性论的嬗变
- 尚新建 杜丽燕
- 5600字
- 2025-03-28 12:47:07
二、文艺复兴时期“人的发现”
这一时期最有影响的思想家多多少少都涉及对人的问题的讨论,例如,彼特拉克、马尔西利奥·费奇诺 ( Marsilio Ficino)、皮科·米兰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皮埃特洛·彭波那齐 (Pietro Pomponazzi) 等,都有相关著述。然而在人的问题上,最有代表性的思想家首选皮科·米兰多拉。他对人的理解,鲜明地体现在他那著名的作品《论人的尊严》中,这本小册子被后人称作“文艺复兴宣言”。
1.文艺复兴的底色——人
皮科·米兰多拉在《论人的尊严》开篇便说:“没有什么比人更值得赞叹了……人,是一个伟大的奇迹。”1 这一直白的说法,被西方学界视为文艺复兴的底色。可以说,文艺复兴的第一关键词是人,或者说,人是文艺复兴的第一主题。正因如此,人们在评价文艺复兴时,都不可避免地认定文艺复兴的首要贡献是“人的发现”,民国时期的西学东渐亦承袭了这一观点。蒋百里先生在《欧洲文艺复兴史》一书中表达了同样的见地:“文艺复兴实为人类精神之春雷……有二事可以扼其纲:一曰人之发见,一曰世界之发见。”2
人需要被发现吗?究竟在什么意义上,我们可以谈论“人的发现”?蒋百里指出,3 所谓人的发现,是指人的自觉。他认为,中世纪是教权时代,人与世界之间有上帝存在,上帝与人之间有教会存在。文艺复兴改变了这一关系结构,人与世界形成直接关系,不需要其他中介。而宗教改革则使人与上帝形成直接关系,亦同样不需要教会这一中介。人与自然新的关系,意味着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的自然本性成为人最重要的内涵。人的内涵是个人、自然之人。
人的内涵的变化,就是所谓人的发现。这意味着,人们必须用文艺复兴的立场重新认识人,定义人,理解人。皮科·米兰多拉说,人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他认为,当时的人提出的道理并不充分,有人说,“人是造物之间的中介,既与上界为伴,又君临下界;因为感觉的敏锐、理性的洞察力及智性之光而成为自然的解释者;人是不变的永恒与飞逝的时间的中点,(正如波斯人所言) 是纽带,是世界的赞歌,或如大卫所言,只略低于天使”。4 该书对这段话的注释表明,纽带、赞歌说是费奇诺在《柏拉图神学》 10及《迦勒底神谕》残篇6中的见解,代表了当时的新柏拉图主义的立场,而大卫的见解来自《诗篇》。米兰多拉认为,虽然基督教传统及新柏拉图主义对人的解释自有其道理,但是并没有切中要害。米兰多拉所认定的要害,刷新了上帝的形象和对人的定位。
在19世纪中期,布克哈特对文艺复兴的基调做出了简洁的概括:文艺复兴是“人的发现”。 “布尔克哈特提出的在文艺复兴时代 ‘人的发现’的命题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他们所说的 ‘人’是指意识到他在伟大赎罪计划中的个人作用的人。”5 布克哈特的解释,有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作为佐证。而被视为“文艺复兴宣言”的皮科·米兰多拉的《论人的尊严》一书,尤其清楚地显现了这一特点:人是个人,人的发现是宗教氛围内对人的重新阐释。
2.上帝是建筑师,人是审美者
米兰多拉认为,上帝是一个建筑师,他用自己神秘的智慧法则建造了尘世,当作品完工之后,他创造了人。上帝之所以创造了人,是因为上帝“这位工匠还渴望有人来思索这整个杰作的道理,去爱它的美丽,赞叹它的广袤”。6 人是上帝杰作的审美者,“宇宙的沉思者”。于是米兰多拉赋予人的第一个属性,即人虽然是被造物,但是上帝创造人是为自己的创造选择了一个审美者,人是上帝创造的宇宙的沉思者。
这些是《圣经》里所没有的。 《圣经》只是说,上帝是至善至美的,人是上帝的杰作,是被造,仅此而已。没有文字表明人是上帝创造的宇宙的审美者、沉思者。我们从《圣经》中看到的内容与这一说法恰好是相悖的。在《创世记》,耶和华对亚当说:“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7蛇一语道破天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8 上帝造人,最初人眼睛不亮,赤身裸体而无耻感,无法分辨善与恶。这是一个蒙昧的生物形象,丝毫看不出人是审美者和沉思者的意味。始祖违背上帝的意志偷吃禁果,便被逐出伊甸园,上帝需要他无条件地服从,哪里需要他沉思、审美啊?在20世纪,米兰·昆德拉还这样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玛格丽特·L.金( M. L. King) 对于皮科·米兰多拉的见解,做了一个阿奎那式的解释:“人类实质上是唯一可以理解和感知事物的生物,通过知识,他们能够接近上帝的无限性。整个物种因哲学家头脑中的无限可能性而变得十分高贵。这个物种,在皮科的思想中就是指普通人。”9 在《论人的尊严》中,这个高贵的物种是人,是亚当。能不能把亚当算作普通人?如果亚当依然是人类的始祖,哪怕他没有原罪 (在皮科的文本中,确实没有看到亚当有原罪),鉴于他是上帝亲手所造,且是世间最重要、最伟大的被造,那么这个人就不是普通人。但是,亚当确实只是“个人”。
3.人是有自由意志的生物
按照皮科的说法,上帝在创世之余创造了人类。但是,造人之时,上帝面临一个尴尬局面:创世时,上帝宝库里的东西全部用完了,并没有可塑造的新物种的原型,也没有什么技能可以让人继承,也没有什么位置可以安置人。万物已经被分配到高、中、低的位置。人被造之初,形象未定,没有位置,没有禀赋。最后上帝决定,人虽然没有任何专属性质,但是人可以享受其他造物的一切所有。皮科“把人放在天使、天国和自然力的这三个世界的等级体系之外,把人自身当作第四个世界,赞美人和人的才能”10。
到此为止,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皮科的《创世记》,似乎不是《圣经》的《创世记》,却与柏拉图《普罗泰戈拉篇》版的创世说极为相似。在这两个版本的创世说中,人都没有任何专属的技能。所不同的是,柏拉图版创世记中,宙斯派赫耳墨斯再返人间,把虔诚与正义带给身无所长的人类,并以此建立城邦。由《普罗泰戈拉篇》版的创世记,我们得到了柏拉图对人的界定:人是有德性的城邦动物。
皮科版的创世记则是回到希腊,又走出希腊。他说,上帝把人这种形象未定的造物置于世界的中间,人近乎一无所有,赤条条来到世间。上帝告诉亚当,万物的本质被上帝规定,一旦被规定,就受上帝法则的约束。而亚当“不受任何限制的约束,可以按照你的自由抉择决定你的自然,我们已把你交给你的自由抉择……你就是自己尊贵而自由的形塑者,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任何你偏爱的形式”。11 皮科重新解读的创世记,上帝也赐予人能力,这种能力就是自由。这里所说的自由不是指个人的政治权利,而是个人的意志和行动的自由。“上帝不把人限制在固定的地方,不规定劳动形式,不用铁的必然的法则来加以束缚,而给他以意志和行动的自由。”12 上帝的话似乎告诉人们,世间万物是为人造的,人也是为人造的。如果说上帝创造了人的形体,接下来的事情便是人的自我创造,即按照人自己喜欢的模式再塑造自己。人也是自己的艺术品。
人能够自由选择,得其所愿,是因为人出生时,上帝为他注入了各类种子和生命根苗,它们会在人那里长大结果。人可以有植物特性、动物特性,亦可以是天上的生灵,可以是天使和神子,如果他对任何形式的被造都不满意,那么他也可以将之收拢到自身统一体的中心,“变成唯一与上帝同在的灵”。13 阿那克萨戈拉的“种子说”被用在这里,以说明上帝赋予人的特性。
人不是上帝,不是至善至美的,因而有自由意志的人,可能会堕落为更低等的野兽,也可以在神圣的更高等级中重生。善恶均有可能,这是人的有限性所致。有限性即是罪,虽然皮科没有明确说明这一点,但是,自由意志可导致善,也可走向恶,这表明了人的自由意志的有限性。在这里,皮科为自由意志安上了一个沉重的翅膀。尽管文艺复兴时代“‘人的发现’的命题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他们所说的 ‘人’是指意识到他在伟大赎罪计划中的个人作用的人”。14 伟大赎罪计划中的个人,是基督教信仰中的个人。这是皮科与中世纪基督教信仰相契合的地方,也突出地展示出文艺复兴时期思想文化的特点:在基督教氛围内,为人的尊严呐喊。戴着镣铐起舞!这是历史使然。
4.人可以与天使同位
皮科并不满足于大卫给人“略低于天使”的定位。他认为,基于上帝创世的理念,人可以与天使处于同等地位。上帝身旁有三大天使:炽爱天使 ( The seraph,六翼天使,地位最高)、普智天使 ( the cherub) 、宝座天使 ( the throne) 。要像炽爱天使一样生活。 “炽爱天使燃烧着爱之火;普智天使闪耀着智性的光辉;宝座天使立于审判的坚实之中。”15 三大天使代表着基督教信仰倡导的三种德行:爱、理智和正义。
不言而喻,爱是基督教信仰的核心。因而像炽爱天使一样生活,就是做一个爱者,爱则信,因信而称义。这是基督教独有的。皮科也是在这一意义上使用炽爱天使一词。“炽爱天使,即爱者,在上帝之中,上帝在他之中;上帝与他实为一体。”16 普智天使,上帝座前居中的天使,就其作用而言,他也是居中的。“普智天使是最好的心智的纽带,是帕拉斯的秩序、是沉思哲学的照看者。”17 该书对此的注释表明,帕拉斯即雅典娜。马克罗比乌斯的《论西庇阿之梦》 ( 1. 6. 11) 表明,帕拉斯的秩序指普智天使,其一项神职是照管沉思者。效仿普智天使,渴求他并且理解他,就能自他而被提升,达到爱的高度。普智天使之光照亮了炽爱之路,也照亮了正义审判。理智是第一位的,人想如同天使一样生活,第一要义是凭借理智提升自己,以便达到爱的高度。凭借理智也可以降到行动的责任中,做值得做的事情,这样,便可达到正义审判的通途。司天职,是理智照亮爱,司地上之职,是理智与正义结合。理智是人等同天使的大前提,它的功能是用道德知识抑制情感的冲动,为人们消除无知和洗净邪恶,使灵魂得以净化,以便使人不至于在冲动中偏离正轨。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帕拉斯的秩序就是理性的秩序、正义的秩序,就是希腊人的秩序。可以认定,皮科对于爱与理智的定位,是阿奎那-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宝座天使司正义审判之职,他代表正义。 《论人的尊严》对于天使的论述占据的篇幅不算太大,而对于普智天使的论述,是天使论中比例最大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皮科《论人的尊严》虽然同时提到了爱、理智、正义,也阐释了爱、理智、正义是如何在使人与天使的比肩中起作用,如何使人可以过上天使的生活,但是从行文还是可以看出,他对普智天使情有独钟,换句话说,他更注重理智的作用。“人的发现”与理智地位的提升有着某种内在关联。
皮科关于人与上帝、人的德行等思想,是基督教思想与阿奎那-亚里士多德主义的结合,这是自阿奎那以来欧洲哲学思维的常态,皮科思想依然是在这一脉络中进行。不过,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皮科思想中的希腊成分高于基督教信仰。理智高于爱,理智是爱的前提,这显然不是基督教传统思想,崇尚理智是希腊思想的特征。美国学者玛格丽特·L.金看到了皮科的人与天使同位说法的另一个寓意:人是可以自由塑造自己的生物。她指出,皮科表明:“人类的才能是无限的,因为人类能够通过思想的力量使自己攀升到上帝即造物主的高度。人类已经能够达到这样一个阶段——按照自己的意志效仿上帝。人类的本性有一些特别的地方:它是自由的。”18人的本性是自由的,人的生活是否可以像天使的一样,这是人的自由意志所能做出的选择。她也看到硬币的另一面,即自由意志也可以使人顺着造物阶梯下滑,成为与魔鬼同住的人。如皮科本人所说,像普智天使般生活,便可以用道德抑制情感的冲动,避免脱离生活的正轨。
我们梳理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时遇到一个现象:哲学在这一时期似乎不占据主流。一些哲学思想是通过政治、宗教、文学和艺术而表现出来。因此,从哲学的视角探讨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的发现”,需从上述这些领域的作品中去寻找蛛丝马迹。虽然文艺复兴的最高成就被视为“人的发现”和“世界的发现”,但是,文艺复兴时期对于人的问题的研究,是无法与近代比肩的,至少在理论上略逊一筹。可以说文艺复兴时期对人的理解,尚处在感性的、宗教的、外部形态的阶段。
美国学者克利斯特勒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八个哲学家》一书,略显无奈地指出:“人的价值这个术语是人文主义从现代的语言中获得的……人文主义者的大部分著作,不是哲学的……而是博学的或者说是文学的。”19 这便形成了文艺复兴研究的一个趋势,即研究者多依托文学、艺术、绘画、雕塑、戏剧、修辞、拉丁语等门类,挖掘文艺复兴的思想。“他们对哲学所作的贡献……一定夹杂有其他非哲学的成见或影响。”20 于是,“人的发现”问题在文艺复兴研究者笔下,显得格外明艳、多彩,多了几分生动,少了几分深刻。尽管如此,文艺复兴时期为人的尊严所发出的呐喊,是近代理性思考人的问题的先驱。
1皮科·米兰多拉:《论人的尊严》,顾超一、樊虹谷译,吴功青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7页。
2蒋百里:《欧洲文艺复兴史》,第9页。
3同上。
4米兰多拉:《论人的尊严》,第17页。
5波特编:《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 (第1卷) 》,第23页。
6米兰多拉:《论人的尊严》,第21页。
7《圣经》之《创世记》和合本,2. 16-2. 17。
8《圣经》之《创世记》和合本,3: 5。
9玛格丽特·L.金:《欧洲文艺复兴 (插图本) 》,李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9页。
10保罗·奥斯卡·克利斯特勒:《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八个哲学家》,姚鹏、陶建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第81页。
11米兰多拉:《论人的尊严》,第25页。行文中所说的“抉择你的自然”英译本显示为“thou wilt fix limits of nature for thyself” 。参见Pico della Mirandola, On the Dignity of Man,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8, p.5。自然即nature,也可以理解为本性。
12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第351页。
13米兰多拉:《论人的尊严》,第29页。
14见波特编:《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 (第1卷) 》,第23页。
15米兰多拉:《论人的尊严》,第37页。原文为“ The seraph burns with the fire of charity; the cherub shines with the radiance of intelligence; the throne stands in steadfastness of judgment”。如果直白地翻译是这样的:“炽爱天使燃烧着慈悲之火;普智天使闪耀着理智的光芒;宝座天使立足于坚实的审判。”行文引用的是中译本原话。
16同上书,第39页。
17同上。
18 玛格丽特·L.金:《欧洲文艺复兴 (插图本) 》,第71页。
19克利斯特勒:《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八个哲学家》,第3—4页。
20同上书,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