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锵陆一刀,大宋柴桑人士,六岁拜入金锋门门下,十八岁出师,五十岁后刀法大进,打遍天下无敌手,就此定居千安城,封刀悟道,终于今日叩开门扉,得江南晋云宗引入仙途。
以武入道虽自古有之,却极为稀罕,只因道为本,武为末,哪怕你武功盖世,如始终触不到那天地法则,则至死不过一粗鄙武夫耳。
正因如此,陆一刀的入道大典,沸腾了整个江南乃至天下武林。
千安城腾出了军马校场,江南有头有脸的武林世家,有钱出钱,有人出人,筹备近三月,才有了如今这堪比登基盛典的场面。
“娘的,怪不得这几天客栈那么贵。”
恢复了一身紫金的侯牡丹,一双木屐跻得啪啪作响,举目所至乌泱泱的人群,交错着久仰久仰,抱肩着别来无恙,耳里嗡嗡嗡嗡的,像是撞进了蜂窝,他也不以为意,还觉得甚是有趣,折扇摇得潇洒,一身跑马灯是引人侧目。
齐双喜好十几年没经历这种场面,觉得陌生又熟悉。
那几十面大旗绣的是真金丝吧。
果然,不同方言还是要带翻译的。
那边有两个高手打起来了,又被几个高高手制服。
真实的武林,没几个使剑的嘛,倒是背着长枪多。
……
俩人一个有阿元,一个有家传,掩盖住修为免得多生事来,又妙用「避水符」,滑溜溜地穿过人群,不声不响竟挤到了高台之前。
那通宵排队的几个大侠眼前一花,打量两眼侯牡丹,咽下话语,还挤远了些。
阅兵台上只有一个刀架。
刀架上是一把质朴的铁刀,除了保养得极好,也没其他不同。
打遍天下无敌手啊,不知那陆锵是何等样人物。
虽然已是修仙之人,但齐双喜骨子里还有着武侠情结,况且听侯牡丹扫盲过,到了陆锵这境界,练气二三层的低修,如果不用符箓灵器,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等会怎么帮阿缘传话倒是个问题。
如此想着,他便左右看看,但显然就算阿缘来了,除非站在身旁,那是绝无可能看得到的。
转眼申时将至,四处高台鼓角齐鸣,嗡嗡人声先是瞬间爆炸,随后又慢慢静下来。
三个妇人领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从左侧方走上阅兵台,又在左侧站住,衣着皆是朴素,女子不施粉黛,有两三个小孩显然是被这种场面吓住了,当场便要哭要逃,被各自的母亲兄姐低声喝住。
齐双喜耳力极好,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想想你爹爹/爷爷”。
没有主持人,没有预热。
一个男人从右侧方走上阅兵台,在刀架旁站住,面向数百张面孔。
男人身着青黛色袍子,扎黑色腰带,身材挺拔,十指粗长,五官如刀凿斧刻,双眼有鹰狼之色。
侯牡丹或许不觉稀奇,但齐双喜已暗暗咋舌:
这陆锵已五十有二,看上去却如同三十出头,浑身上下无不透着雄浑之力。
此人是天赋异禀,还是真得阿缘气运所助?
陆锵微一拱手,开口道:
“陆某一生直来直往,不喜客气,今日各位朋友远道而来,区区一个谢字,难以表达万一,陆某便准备了薄礼一份,还望各位笑纳。”
话音刚落,好容易安静下来的校场,又炸出了几个大嗓门。
“陆大侠客气了~”
“陆仙师折煞我等~”
“不要礼~不要礼~”
“多少银子我沈千石包了~”
……
陆锵微微一笑,抬手握住刀柄。
整个校场瞬间安静得有如深海。
手腕轻转,平平无奇的起手式,刀锋慢慢划过一道弧线,又在不可思议处猛地转为直刺。
嗡——
破空声振聋发聩。
劈。
点。
架。
崩。
推。
截。
……
每一刀都是直的,但没有人能看出,他是如何能做到,每一刀都是直的。
直得理所应当。
直得浑然天成。
齐双喜看得目眩神迷,他不懂刀,甚至不分区直道理,但他看得很舒服,没错,就是很舒服,好像天地间自有刀一物起,便该如此。
难得的,这凡间技巧,阿元也认真看在眼里。
‘原来曲中生直,直也不失为直,过往我倒是迂腐了,倒不如一个凡人武夫想得通透。’
看得一阵,感受到齐双喜的喜意,又暗叹:
‘这家伙本就弯弯绕绕多,今日看了这些,不知是能领悟勇猛进取之道,还是扭成了麻花。’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刀入刀架。
整个校场冷汗淋漓,白气蒸腾。
终于有人眩晕倒下,有人呕出黑血,有人失态狂笑,有人全身脱力,陆续续续被从顶上传出外围。
陆一刀的刀法从来只给死人看,今日一番展示,不知有多少武夫因此受益,也不知有多少武夫,从此断了更进一步的念头,甚至能不能再拿起刀剑都是一个问题。
知道差距,但不知道差距如此之大。
自己和拿着根树杈掏粪的孩童有什么区别?
陆锵随口吐出一口血来,定了定心神,朗声道:
“陆某一生所学刀法八十一式,所创刀法七百三十二式,最终凝练成一十三式,不敢藏私,方才已叫天下所见。
于武一道,陆某已无愧人间。”
台下众人皆默默后退几步,下拜,起身,有善感者已泣不成声。
“这第二件事,亦不需瞒着各位,想必各位也有耳闻,我陆某一生,第一爱刀,第二贪财,生平五十二载,积蓄黄金四十三万两,宅邸三十一处,产业六十项,良田三百倾,珠宝古董字画亦在册中……”
他接过门人送上来的一本册子,继续道:
“今日,尽数献给晋云仙门,于财一道,陆某已无愧人间。”
说罢托着册子,缓缓下跪。
台下顿时乱成一片,踩踏中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去。
众人眼前一花,两个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一个手持拂尘的长须道人,一个眉清目秀的道童,皆身着青黛道袍。
众人微微错愕,尽皆拜倒,包括侯牡丹和齐双喜。
一个想着我看你们怎么玩。
一个想着原来做大侠是那么赚钱的吗?
道童从陆锵手中接过册子,长须道人微微颔首,拂尘掠过陆锵头顶。
“陆锵啊,还有最后一道了。”
“是,仙师。”
陆锵拱手弯腰退后几步,这才直起身子,或许因为大功即将告成,眼中鹰狼之色稍淡,浑浊着喜气,又朗声道:
“这第三件事,陆某妻妾三人,子孙十六人,已留下钱财足够余生温饱,此生再不相见,于情一道,陆某已无愧人间。”
说罢再次拜倒在两位修士之前。
另一头,妇孺已哭成一片,声声凄厉声声不舍,因为排练时就说过,她们表现得越难过,就越能证明夫君/父亲/爷爷道心之坚定。
剩下的,就只有仙师亲手抚顶了。
整个校场都在等着。
但那双手迟迟没有落下。
“妈的老子为你好,你给老子搞事是吧,想累老子白跑一趟?”
一个声音咬牙切齿,陆锵错愕抬头,又不敢抬得太多,见那晋云门仙师正冷冷俯视自己。
老子原来是那仙师?
他冷汗淋漓,脑子有些混沌。
“老子日你娘的,问你几次是否还有相好,你次次不说,跟你说过,我们是很严肃的流程,少一个都不行,少一个老子回去就要被骂,你娘的于情一道无愧人间,那你娘的这是谁?”
长须道人狰狞转身,面向众人时,已是一派仙家模样,拂尘轻挥,众人分出的大道上便多了一个人。
一个拿着扫帚的女人。
阿缘。
……
阿缘正打扫着屋子,身上还有围裙,手上还有扫帚,扫帚上还有鸡毛,便被一个不知怎地出现的道士贴了张符,然后就到了这里。
起初自然是惊慌的,但她第一眼看到了台上那个男人。
随即又心疼。
那个男人居然是跪着,眼神还很凌乱。
那边那些,想必是他的家人吧。
她放下扫帚,盈盈万福。
然后就站在几百双眼睛里,低着头。
今天原本就该穿好衣裳化好妆,如今倒是给他丢人了。
那两位想必就是仙师吧,唉,又有哪里比得上他。
如此想着,隔得远,高台上的话听不清,抬眼看到最前排那些人又开始转头看自己,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又看向自己,眼神都好奇怪啊。
“是。”台上那个男人原本颤抖的手,握住刀柄又变得极稳,拖刀下台,穿过拜伏两边的人群,走过十几丈,走到他面前。
“家里有鸡汤。”她眼睛弯弯,低声道。
刀直直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