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没有说错,我就说这地方有机缘!”
——是,了不起。
了不起的齐双喜,不知昨晚自己是如何回到客栈的,他只知道那老东……老东家肯定有古怪。
一巴掌几乎把自己的气海拍碎,至今还晃得心慌。
之所以知道是一巴掌,倒不是他记得,而是脸上有好大一块乌青印记。
还好自己不是侯牡丹那种小白脸,不然好几天不能出门。
“一样米养百样人,宁道长就很和气。”
他嘟嘟囔囔着,收拾干净便出门去。
这一日,正是小镇的圩日,因睡得晚了,已近中午,沿着客栈伙计所指,一路行去竟热闹得很。
青石板路有车轮碾过的深沟,沟里有今早的雨水。
才过石桥,险些撞上挑担货郎,竹篓里陶铃叮叮当当响,吓得旁边竹笼里的鸡好一阵扑腾。
鸡毛被吹到半空,又被热风卷到烧饼炉口,灼了一半又飘到后头的布庄,惹得掌柜暗暗摇扇,免得扰到正在下决心的妇人。
齐双喜脸上的不快烟消云散,采霞峰上自然是没有这种热闹,千安城虽繁华百倍,但来去匆匆。
十年来,还是第一次重温这种“在人间”的感觉,以至于他遗憾吕木匠的铺子,实在是过于好找了。
只是如今吕木匠不再是个麻子,而是一个有几分书卷气的青年。
“找我姑姑?”青年吕木匠停下刻刀,用肩上毛巾抹了把脸,又喝了一大口热茶,脸现警惕。
“是,我受故人所托,想给吕织娘…老人家带件东西。”
“放这里就好。”吕木匠刀背轻点身旁案几,低下脑袋,想想又抬起头,“有劳阁下跑一趟,谢了。”
“不客气。”
齐双喜微笑着侧到门边,以免打扰别人做生意。
吕木匠的生意实在是很好。
客栈伙计几代世居于此,他说老吕麻子他是没见过,但听街坊们说过,吕麻子的儿子手艺没老子好,本以为这招牌就要挂不下去,没想到到了孙子这一代祖坟冒烟,清清秀秀一个小伙子,居然撑起了门面,如果不是小伙子心善不忘本,吕平街坊们别说买不起了,便是连排都排不到。
此时吕木匠正雕着一顶花轿,虽然只是刚刚成型,但显而易见,哪怕普通富裕人家都万万买不起。
店门前站着许多人,有等待吕木匠闲下来的,也有暗暗掐指的,怕是来偷师的同行。
手艺是还不错。
因为在山上没少做木工,所以齐双喜看得还甚是有味道。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吕木匠终于放下活计,精壮身体早已阵阵白烟,向看客们露出抱歉神情,发现齐双喜还在,又看向案几,皱眉不悦。
众人已有不少开始举手,说我先来的我先来的。
吕木匠温和指向其中一人,齐双喜微微欠身,离开店里。
小镇不大,再慢也一个时辰逛完了,齐双喜把看到的小吃都尝了个遍,回到客栈做了会功课,睡了个午觉,两枚枚铜板一壶茶,跟伙计吹了一下午水,混到日头下山,再次向吕木匠铺子走去。
——也是机缘?
阿元蹙眉道。
齐双喜这一天暴饮暴食,一肚子乱七八糟的,哪里有半分修士的样子。
——不是吧。就想着吕道长等了四十年,如果我一下子就搞定,好像很没仪式感。
——就像你说过的,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大抵如此。
——怪不得有九九八十一难。
——哎呀,我倒忘了,中午路过那糖人摊,该给阿元姐姐捏个孙猴子。
——早说。
因为要赶路回乡,圩市早在一个时辰前便散了,只剩下几个沿街旺铺在插着门板。
吕木匠居然没有请伙计,一个人扫着木屑,齐双喜轻扣案几。
吕木匠回头,警惕之意更盛,齐双喜从怀里掏出一只木盒,放在案几上。
“这或许是你姑姑少女时的物事,白天人多。”
吕木匠放下扫帚簸箕,走近前看了一眼,神色惶恐,退后两步,长揖到地:“多谢仙师,是晚辈失礼了。”
“居然被你看出来了,不像吧,哈哈?”齐双喜倒是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像不像不重要,是才重要。”
……
你一个木匠文绉绉啥呢?
齐双喜颇有些蔫气,又听得那吕木匠犹豫许久,才咬牙说道:“仙师可曾用过晚饭?”
……
吕织娘五十四岁了,双眼已盲。
看得出来年轻时必定标致,可惜丈夫走得早,唯一一个孩子也早夭,如今一个人在吕家旧宅住着,侄子吕善材偶尔过来瞧瞧,日子也算安逸。
吕善材一双手是真当不错,几道小菜做得像模像样,上桌时锅气十足,堪称穿越之后最佳。
“齐仙师,可还合胃口?”吕织娘吃得少,只几筷子便搁了碗,笑吟吟看着灯火。
“非常好,谢了……吕婶叫我双喜就好。”齐双喜接过第三碗饭。
“那可不成,当年平生去了那仙山,镇上摆了七天七夜的酒,那架势,可比中状元都要威风得多,我们这些俗人,怎好不知嘴巴轻重。”
那还叫平生叫得那么亲热?
齐双喜心中暗暗好笑,但吕织娘既不避讳往事,又没有四十年仙凡厚壁,这顿饭便吃得轻松许多。
“我有一事好奇,还想请教二位。”
“仙师请讲。”
“既然吕道长那么威风,为什么我看这阵上没有平生铁锅啊、平生馄饨啊、平生旧居之类?”
这确实是他一天逛下来的最大疑惑,妥妥的守着金山不开发嘛。
谁知话刚出口,吕织娘笑而不语,吕善才脸色微变,脑海里更听啐了一口。
——你是不是吃傻了?
——啊?
——修行最忌讳因果,今日的威风,谁知明日不是牵连之祸?你信不信哪日那落霞道人本事大些,有资格搅风搅雨了,回头这里便被灭了?
齐双喜局促举筷,后悔之余忍不住嘴硬。
——那书院总不是摆设吧?
阿元不说话。
他也立即想到这句话的滑稽之处:自己不就是曾经被灭了嘛。
吕织娘微笑着开了口:“阿材,灶上汤热热。”
待得吕善材离开,吕织娘一双苍眼从火光转向齐双喜脸上,将那只木盒从怀中取出,轻轻抚摸着。
“当年我们这批小孩,平生最是呆头呆脑,没想到最是有出息,我们吕平几百年,出了个仙人,最初,大家自然是高兴的,但他走之后,一个接一个的街坊,便病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