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死了。
“如此快十年,没人敢往平生那边说,但我是知道的,我也到了三十多,才嫁了老头子,可老头子没几年也死了,后来,小毛毛头也急着走了。
“所以,阿材不容易,肯把你带来,也知道是躲不过了。”
躲不过了?
齐双喜沉思不语。
此时想要把那木盒拿回来,已是迟了。
吕道长真不是个东西。
“齐仙师,你身上可有刀?”
“刀?”齐双喜刚要说没有,突然想到陆锵那柄短刀,犹豫了下,便从储物袋里取出,倒转刀柄递了过去。
吕织娘稳稳接过,歪着脑袋,在那木盒上下了第一刀。
一缕灰气逸散。
齐双喜眉头一挑,勾入气海。
第二刀。
第三刀。
……
齐双喜吃饱了。
如果猜得没错的话,那是吕平生的,筑基级的灰气,是四十年来郁郁在这木盒上的念想。
吕织娘一双苍眼,温柔看着某处,嘴角不时勾起,不时垂下,一刀又一刀,杀人利器在她手中,比那吕善材的刻刀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重点是,那一刀又一刀,他看得很舒服。
吕织娘比陆锵厉害。
“我年轻时喜欢栀子花,老了喜欢月季,齐仙师你看看,改得可还好?”
齐双喜接过木盒,明明是和之前不一样了,但他居然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确实是一朵饱满月季,花瓣在手心虚幻招摇,勾动得丹田中道道灰气,如栀子花瓣,在清潭之上飘飘洒洒。
“真好看。”他把木盒放回桌上,朝吕织娘深深一躬,见对方仍在浅浅微笑,若有所思,忽尔兴之所至,坐回长凳上,闭目运气。
气海中五色光再起,接引栀子花瓣落入清潭。
一时白光大盛,明晃晃的冲天而起。
识海中出现了两把刀。
一把是陆锵的,一把是吕织娘的。
又随白光落回气海。
清潭归于平静,气海又大了好大一圈。
练气三层。
齐双喜睁开眼睛,灶台上的汤滚了,看那桌上木盒,也由淡褐色变得纯白如玉。
“齐仙师,刀。”
吕织娘双手递来短刀,齐双喜接过,重新打量眼前这位盲眼妇人。
——阿元姐姐,她也是修士吗?
——不是,只不过懵懂入道了。
懵懂入道。
他琢磨着这貌似随意的词儿,越琢磨越觉得妙不可言。
都说大道三千,但踏上仙途的,无论是身具灵根的修士,还是以术入道的凡人,都是目标明确,没想到还有吕织娘这种,在无欲无求的情况下,随意走着逛着,就撞开了仙门,却不知道那是仙门。
他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想法。
——不用问我,你的事情。
——谢谢阿元姐姐。
“吕婶,晚辈还想拜托一件事情。”
“仙师客气了。”
齐双喜再次倒转刀柄。
一把五寸长,两寸宽的短刀,厚背斜刃,短锷木柄,无论木料还是铁料,都已是人间上上之选,还沾过阿缘姑娘的血。
“晚辈还想请吕婶改一下这把刀。”
“仙师说笑了,老太婆一生只把弄过木头。”
“不急,我会在吕平住一段时间,吕婶可以慢慢琢磨。”
吕织娘轻抚短刀,眉头忽尔微蹙忽尔舒展,最终还是欢喜居多,将短刀并排放到木盒旁。
“看这刀型,主阴毒决绝,需要改吗?”
“不需要。”
“主要用来做什么?”
“杀人,救人,如果能和吕婶一样雕刻些东西,自然更好。”
“我想想……抱歉啊仙师,老太婆肚子有些涨,可能今晚吃多了。”吕织娘脸色微变,捂着小腹,看神情倒不痛苦,而是疑惑。
“宁道长给您带的丹丸,您看看要不要吃下?”
吕织娘打开木盒,里头是小指大小的一颗丹丸,暗哑无光,随着盒子打开,满室飘香,齐双喜捏了一张隔绝符,悄悄去厨房拍晕吕善材,让他靠柴堆坐下,又回到屋内。
丹丸在吕织娘掌心,妇人沉醉轻嗅,看上去像年轻了好几岁,听得他进来,露出腼腆神色。
“吕婶自己决定吧,我走了啊。”
“不再吃点?”
“不了,约了人吃夜宵。”
说罢,吹灭油灯,离屋带门,合上门的一瞬,听那吕织娘轻轻叹了口气。
……
和阿元一路闲话,很快便到了小镇戏台,情景和昨日一致,虽然齐双喜手上多了一只碗,但那些眼神还是一样的。
推车老汉不是本镇人,十二年前满身烂疮爬到镇口,被赶圩人瞧见,丢下些吃食膏药,竟也活了下来,之后三年,整日里挨着戏台睡觉,有戏时倒也识趣,挪到不碍人眼的地方,散场后还帮着收拾垃圾。
久而久之,吕平人也接受了他的存在,看戏时没吃完的瓜子花生腌瓜果,顺手放在戏台下,说来也怪,别说乞丐,就连野狗也没有跟他抢食的。
又过三年,老汉不见了,又说死掉的,有说回乡的,还争得不可开交,总之吕平人还颇为想念。
终于在六年前,老汉推车回到吕平,就在这戏台旁,每天夜里分粥。
而每天夜里来吃粥的,都是吕平一些破落户,生病失了地的,赌博没了田的,儿女丢下不管的,脑子坏了做不了食的,外地破产回乡的。
最初自然是哄抢,木桶都倒了一地,互相厮打着,我吃不成你也别吃,那老汉不恼也不说话,第二晚还来。
谁也说不清从哪一晚开始,开始默默排队了,就如同昨晚和今晚。
这是从客栈伙计和吕善材那里听来的消息,齐双喜又问,那老汉长什么样,结果没人说得出来,好像这个问题在之前,根本不是问题。
齐双喜又站到了推车前。
练气三层虽然没有什么神通,但至少比昨晚扛揍些。
这晚粥,他是喝定了。
老汉还是像一座烟雾缭绕的黑山,不动分毫,不识面目。
齐双喜灵力运转,不求碗端得稳,只求识海清明。
捧着碗的手再次穿过雾气。
雾气微分。
毛都没看见,又晕了过去。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识海失守一瞬,阿元忍不住微微睁眼,透过雾气,看到了那张脸。
——果然是你啊,薛典。
阿元闭上眼睛。
可阿元也不知道,她这一眼,引得八千里之外的一个老人,也睁开了眼。
老人红袍披发,一双杏眼看向南方,随着一眼看去,整个大殿红光微漾,天空一道赤霞笔直绵延至南方,不知几千里。
原本盘旋天际的成百上千只赤红丹鹤,如红云落在殿外,单足而立,昂首振羽,同时,大殿中浮现一白一青两个光点,又现出两个男子。
一个白甲灼目,身后隐现万里山河虚影。
一个青羽飘飘,根根羽毛边缘微颤,细看才知是成千上万的鸟兽狰狞。
见老人无事,两个男子对视一眼,甚觉疑惑。
老人收回目光,朝玉阶之下的两个儿子摆摆手,浅笑道:
“许是你们娘亲又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