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老宅在吕平镇西南,良庆巷。
早二十年前,这里还算热闹,因为河道改道,隔两年便涨一次水,陆续迁了几户人家,剩下的也无心翻新或扩建,倒也安静。
和往常一样,吕织娘忙完一早上的活,便一张小板凳,在院中晒太阳,做木工,今日稍有不同的是,一块木头已在手上停了一个时辰。
昨晚肚子莫名滚起来,齐小仙师说,那颗丹丸或许有效。
那是平生做的丹丸,仙人的丹丸。
在吞下去的一刻她想,如果立时便死了,会先看到老头子,还是先看到许平生?
大概会是老头子吧,虽然没带好小毛毛头,也没脸去见他,如果能被他当面打一顿,骂一顿,也算是到头来的福气。
如此在凳上枯坐到鸡鸣,没死,肚子不滚了,清清凉凉的还十分舒服。
平生啊。
她心底叹一口气,扶桌站起时,摸到一把刀,肚子里的凉意泛起,像夏天喝了顶凉顶凉的井水。
摇摇头,她收拾碗筷,进厨房听到阿材打呼噜,人高马大背不动,拿了棉衣给他盖上,这才洗好碗筷,生火蒸馒头,夹两碗咸菜放桌上,然后给门外台阶冲水,回到院子里给鸡喂剩饭,打扫,摘菜,择菜,送走吕善材,从屋里取出刻刀和一段石榴木,坐在小板凳上,昨天就想好,吉庆巷阿芸的孙女后日满月,要做只小老虎送去,连样式都已在脑中清清楚楚。
可刻刀刚刚举起来,便再也下不去。
初时是奇怪的,但她也不急,去坐了些事情后又坐回来,木头捧在手里,寻思着这头小老虎是不是不满意了。
如此坐着,直到听得巷口传来一声轻轻嘟囔。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都笑了,他还要怎么样?阿元姐姐,我是不是笑了?”
——是。
“还是要休息两天,不然吃不消,到了,不说先。”
轻叩门扉。
候着的吕织娘走几步,开门。
“仙师今日来得早,吃过早没?”
“吃过了,谢吕婶。”
此时恰好一阵风吹过,沙沙声响,阳光从石榴树缝隙中洒下,落到吕织娘脸上,眉角眼角的浅浅皱纹,被勾勒得格外清晰。
阿元心中一动。
她还从未细看过女人皱纹的脸。
——成了?
——嗯。
吕织娘步入了练气一层。
她能感受到齐双喜的得意和紧张,毕竟昨晚离开这里,便一路听他叨叨那个大胆计划:
“我要让吕婶成为木工仙人。”
其实早几年,这种荒唐词儿便没少听齐双喜说过,什么做饭仙人、炒茶仙人、搓老泥仙人,但昨晚听到木工仙人,实话实说,
连她都有些期待。
此时此刻,眼前这瞎婆子确实已经踏出修仙第一步,但眼还是瞎的,无非多增十年八年阳寿而已,就算日夜不辍,最多在练气三四层也就死掉,所谓修仙岂不是笑话?
她便是想看看,凡人修仙可以有什么好处。
将来回到宗门,倒可以把门下百万凡人,好生利用起来。
在吕织娘身边坐下,齐双喜道明来意,妇人微微错愕,捧起手中木头:“想要跟我学?倒是让仙师笑话了,今天不知怎的,我一刀都下不去。”
“呃……”
——气海初起,引动识海紊乱,无妨,你教她行气几轮便好,越早用刀,越早道术相融。
——了解。
“吕婶,你今天就别弄了,好好休息先。”
……
“行啊,今天不弄了,仙师让我看看你的手。”吕织娘放下木头和刀。
——齐双喜你什么意思?
心中懊恼刚起,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背,另一只手放在手心。
她浑身微颤。
少倾。
“仙师的手很结实,很大,很巧,是一双适合握刀的手。”
两只手离开。
——仙子,你不是说吕婶是懵懂入道嘛,我认为重点在于懵懂二字,执意了反而不美,而且你忘了,「补天录」不宜被人知晓。
是啊,居然忘了。
她脑中挥去手上余温。
——我编一套行气功法,稍等。
左右无事。
经得同意后,齐双喜捡起地上的木头和刀。
“吕婶原本想做什么来着?”
“有小姑娘满月,想做一只小老虎来着。”
“好嘞,小姑娘,小老虎,萌萌哒小老虎。”
齐双喜仔仔细细看了石榴木纹路,顺便有了小老虎的样子,正要一刀落下,脑中突然出现昨晚吕织娘运刀的模样,赶紧停住,晃晃脑袋。
那是吕婶的刀,不是我的刀。
一刀落下,刀尖扎进木头,溢出灰气,淡薄似无。
压刀,转圆,上飞。
虎眼已成。
刀尖继续游走,吊眉,叠耳,沉颚。
深浅成纹路。
曲直见风姿。
还要萌萌哒一点。
……
木屑簌簌落下。
吕织娘侧耳听着,不时微笑颔首,右手指间随着刀尖颤动。
“成了!”
齐双喜一声喝彩,吕织娘接过小老虎,轻抚道:“第一次能做成这样,仙师果然一通百通。”
阿元揉着额头。
——齐双喜,你们是欺负小孩没见过老虎吗?
这哪里是一头老虎?还萌萌哒小老虎?就是一个四肢短小贼眉鼠眼满身癞痢的——地瓜!
又听吕织娘说道:
“手势不对,轻重突兀,转刀过于生硬,有细节没全貌,而且这老虎啊,身子绷直,像是捕食模样,太凶了,但仙师有一点,已经超过握刀几十年的老行家——很珍惜这块木头。”
齐双喜心怀大畅,微微颔首,
他当然知道做得很丑,但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听吕织娘如此说才明白,原来自己随心意而动,真的是尽力去掉瑕疵,留下这块石榴木最好的部分,所以才有了这么个奇怪造型。
正得意时,吕织娘递回小老虎,似是随口道:
“可老太婆多嘴一句,仙师要晓得,不好的未必是没有用的。”
又是一阵风吹过,一片石榴树叶打着转儿,正好落在齐双喜手背上。
金句啊。
——阿元姐姐,我好像有了,要顿悟一下,你帮撑一会啊。
说罢没等回应,一头扎进五光之中。
齐双喜闭上眼睛。
阿元睁开眼睛。
眼前的妇人自然是没有察觉的,只是抱着身子,舒服晒着太阳,阿元留意到,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串木珠子,小老虎,小猫小狗,小木马的木珠子。
“吕婶,你要修仙。”
妇人微微抬脸,像用阳光熨着皱纹,又低下头,摩挲着手,颤声道。
“修仙能见到他们吗?”
“不能。”
“那老太婆修来做什么?”
没用。
这两个字堵在喉头,最后出来的是:
“没用,但或许有一天,你可以把他们刻出来,等你死了,一起烧成一把灰。”
吕织娘沉默。
“我想了一套功法,你听。”
吕织娘抬头,擦了擦只有皱纹的眼角。
阿元看着妇人,轻声念出刚刚编好的运气功法,为这妇人量身定制的。
吕织娘跟着念了几遍,面有愧色。
“仙师,老太婆又笨又老,记不住也听不懂。”
少倾,阿元又编了一套功法,眼见妇人终于调起灵气,却在巨阙一滞差点晕过去,赶紧一把抱住,轻拍背心。
“不急的。”
日头渐落,阿元又编了一套功法,说真的,编好时她都想一把火烧了齐双喜,这套功法实在是太粗鄙了,如果叫旁人知道,起码被笑上百年。
所以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
还好只有八十五个字。
“老太婆听懂了。”吕织娘想要下拜,阿元扶住了她。
“不急的啊,我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