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位爱诗的同学
源自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一位学生提供的影印件,题目为编者所加。
×××同学:
因事情忙乱,大作送来很久了,迟至这几天才挤时间拜读了一遍,请多原谅。
读完这21首抒情诗,总地感到,你在诗的构思、技巧方面有较好的基础,有创新的锐气;存在的主要问题是格调不高,对诗美的追求也有偏颇之嫌。
在读着开头的《新月》《Lady First》《春色三抹》《星吻》等几首诗时,虽然觉得杂有冗赘俚浅的语句,但总有一股清新的生机,从清俏的描绘中泛露出来,使人如面迎晨风、心染春色。
但从《遗忘》《影子》以后,尤其是《丢失》《哭》《重轭》等诗,尽管笔墨更趋凝练,形象的主体感有所加强,而忧伤、颓靡、无可奈何的悲观情调,却污染了纯洁的诗魂。
为什么产生这样的变化呢?我觉得应从当前诗坛上青年一代的新诗风上作些考察。大约从1979年下半年开始,有许多年轻的诗歌志士,相继崭露头角,他们大都经历了迷惘、深思、觉醒的发展阶段,逐步冲破一些思想感情的禁锢,探索富有潜在容量的艺术表现手法。在这一摸索前进的过程中,虽不免笼罩着哀愁的阴影,但总的趋向是追求诚挚和理想,向往纯洁和光明,对我们的生活、制度、事业是充满热爱和希望的,因而谱写出许多更适合显示这一代青年复杂隐秘心灵的优美交响曲。不可否认,其中也有一部分青年诗作者,可能由于内伤过重,噩梦迟醒,眼前又过多地接触到动乱时期的血污、封建社会的流毒,便在诗中抒发哀怨的情绪,充满阴冷的诅咒与怪诞隐晦的呓语。对于这一特定历史阶段的精神后遗症,随着党的“拨乱反正”政策的大力贯彻,正在得到抚慰、疏导和逐渐消除。
你爱诗、写诗、努力创新,上述青年们的新诗风和一时难免的弊端,都会给予你一定影响。因为思辨不深,抉择不严,再加主观、客观的各种复杂因素,在你的诗里消极方面的东西就占了较大比重。
完全以爱情为主题的三首诗,都写的过于浮泛、庸俗。如《西子湖畔的姑娘》《姑娘,我该怎样向你开口》,多是表面化的情态和细节描述,有不少浅露猥琐的句子。“你面容娇贵如一颗金黄的杏”“胸脯下伏着两个小浪”“还有令人酥软的淡淡的发香”,以及“每当我看见你,我的每根神经都要颤抖”“我曾在梦中和你一起跳舞……竟拥着你吻了一下”,等等,读起来使人感不到发自崇高心灵的光彩和芬芳,而只感到是对异性的如痴如醉的渴慕,甚至是追求着官能刺激。《浪漫幻想曲》经过锤炼,略有含蓄蕴藉,但也不过是满足个人情欲的内心独白而已。
关于爱情,马克思在其《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有一著名论点,大意是: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根据这种关系可以判断出人的整个文明程度。从这一原则来看,在我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日益发展的今天,爱情诗应当是最真挚火热的恋歌,必须通过坦露心底的秘密,深刻反映现代人最本质的情操、意愿,折射出时代精神中感人至深的强光。单纯的“爱情至上论”,轻率的“杯水主义”,虚假拼凑的“爱情与奖章”“爱情加图纸”等,都应批判、戒除。《星星》诗刊1981年3月号上,有“爱的琴弦”专栏,登了几首取材、风格、思想深度各不相同的爱情诗,可本着上述原则,予以具体的比较研究。
在你的诗作中,占数量最多的是咏物哲理诗和意象组合式的哲理诗。看来,你正热衷于西方现代主义文艺的某些特点,力求从内心思考出发,向自我心灵世界开掘诗意,作曲折跨越的、富有象征含义的艺术表现。因此,你从原来单线平涂、明写细描的基础上,开始面向大幅度、多侧面、流动联想、对应暗示等艺术开阔地带探索。这有助于开拓诗的新路,是无可非议而且应当受到鼓励的,这里的关键问题,是在美学思想上防止重蹈西方“世纪末”思潮的覆辙,不要脱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华民族的艰难而宏伟的生活,去徒然追索以丑为美、以怪为善、以颓废为圣洁、以死灭为归宿的畸形心理的麻醉剂。我认为这是一种西式“嗜痂成癖”的顽症,对心灵的危害不可低估。当然,不能说你的一些哲理诗已达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但提醒引起足够的警惕,已是十分必要了。在《遗忘》中,把“遗忘”比作“埋葬过去的墓”,尚有一部分弃旧追新的含意,而让“现实”加固这种“墓窟”,落得“我正好在墓中长住”,就把悲观厌世的气氛渲染得太沉重了。《影子》一诗,写红日西沉时追逐我的影子以至失掉影子的心灵幻觉,由“苦苦的凝神”开始,到“恐怖使我狂奔”收束,给自己造成多么凄苦的怅惘?给生活涂上多么阴森的色调?特别是那首《哭》,概括了“只能上演一辈子悲剧”的人生历程,上升为“从产床一直哭进墓地”的结论,已经超越“看破红尘”的思想,跌进沉沦绝望的深渊了。写到这里,我怀疑(不,我简直相信),上述诗句不见得能代表你真实的、成型的思想,但愿是对颓废的、唯美的艺术猎奇所造成的临时性失误。
这里,顺便从青年文学刊物《青春》1981年第4期上,抄一首短诗来欣赏:
回答(薛卫民作)
我的幻想
象一滴夏天的露水
晶莹,透亮
包着一轮清晨的太阳
如果它从叶子上跌落了
就溅起野花的芬芳
如果它给小鸟儿唱落了
就化作森林中的歌声
我幻想
否则我就失去了平衡
日子苍白得贫血
生活象一只单翅的鹰
漆黑的夜里
尽管什么也看不清
我依然大睁着眼睛
我担心闭上了
宇宙会少两颗星星
首先看题目,写得颇为别致。是对谁的回答呢?情人的恳嘱?师长的教导?祖国的期望?都可能是而又没有确指,观察的角度及其引申含义,任凭你随意驰骋。再看诗句内容,没有豪言壮语,也不雕章绘句,并且不乏“跌落”“苍白”“漆黑”等消极色彩的词汇。但总体形象极为清丽,清丽中充溢着健旺雄阔的气魄,而气魄是内蕴的,具有交感递进的振幅与冲击力。为什么能够这样?读到末句豁然开朗,原来是为时代献身的忠心和历史责任感,已提到以宇宙为怀的超高度啦!我认为,这还称不上当前多么优秀出众的诗篇,但就其运用现代化活脱思维方式,反映这一代青年富于思索、勇于奋起的内心世界这一点来看,是值得你认真研究的,以求对症下药、取长补短。
拉杂地写了以上看法,其中可能由于自己头脑中“温柔敦厚”的遗风未退,对新生事物看不惯,甚至存在着今天常说的两代人之间的“代沟”。出于这种担心,我大体翻阅了一下当前较有影响的一些青年诗人的言论,觉得大多数的论点,与我的基本看法还不是距离很大的。这里试抄几个片段供参考:
江河:“我认为诗人应当具有历史感,使诗走在时代的前面。”(《诗刊》1980.10)
张学梦:“……对于那些消极的、假恶丑的东西,我将抛出几行砖头似的诗句,虽然明知道不一定会起什么作用。不过我深信:现实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决不比丑恶的东西少。生活是绿色的,真善美是强有力的。”(《诗刊》1980.10)
高伐林:“海涅说过:‘只有伟大的诗人才能认识他当代的诗意。'(《论浪漫派》)我不伟大,但决心回答时代的召唤,而不沉溺在陈旧的意境中,写那种过去年代的遗迹,越来越没有出路的诗。”(《诗探索》1980.1)
“永远走这土地 永远承受阳光 永远都是早晨 永远听着歌声 ……这是王小妮在自己一组诗前写的题记。这是一颗充溢着朝气、乐观、明朗和轻盈的灵魂的自语。”(邝涵:《在大山和土地的怀抱里》,《诗探索》1981.1)
要抄,还有很多,就此打住吧。总之,在这些彩色的河流似的语言中,贯穿着的主调,就是:诗,永远召唤着闪光的青春!
冯中一
1981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