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长诗《论自然》

巴门尼德(图1.16)仅有一部著作流传,标题据说是《论自然》,但这很可能是后人的附会。与阿那克西曼德的同名著作不同,这并不是一部散文体的哲学论著,而采用诗体的方式,沿用了荷马史诗和赫西俄德的抑扬格六步体。从文体的选择可以看出巴门尼德作为写作者的野心:他希望自己的哲学长诗可以传颂,同时也像史诗一样在听众中具有某种权威性。

图1.16 拉斐尔《雅典学园》局部,巴门尼德(右)与希帕提娅。关于后者,见本书图8.5。

从今天保存下来的残篇来看,巴门尼德将他的这部长诗分为三个不同部分,各自有着不同的修辞功能。第一部分是神话式的导论,在一个相对神圣或超验的背景下引入哲学反思;第二部分常被后人看作一篇独立的本体论论文。所谓本体论(ontology),字面上就是关于希腊语“to on”(动词“einai”的现在分词)的逻格斯。长诗的这一部分包含巴门尼德关于“是”的集中反思,他也因此被追认为“本体论之父”;第三部分常被忽略,在通常人们认为巴门尼德在本体论中否定了运动的实在性之后,他仍然给出了万物如何生成和变化的宇宙论解释。毫无疑问,这部分的讨论和他的本体论存在一定张力。不过,既然巴门尼德在构思长诗时,有意地划分了功能各自独立但又紧密接续的三个部分,我们今天讨论他在本体论上的贡献,就不应随意地把它从长诗中割裂出来,而一定要留心它身处的语境,在此基础上考察他有关“是”的讨论,是不是像通常所解释的那样,只是有关存在或真的抽象分析。

巴门尼德的哲学读者往往忽视长诗神话般的序曲,认为它不过为随后的论证提供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但细心的哲学史家则会提醒我们,这部序曲中包含着丰富的解释要素,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巴门尼德富有原创性的本体论反思的文化和历史语境。2

在这段文本中,长诗中的“我”坐着马车,凭着一腔意气(thymos),来到白昼和黑夜分界之处,此地耸立着一座巨门,由正义(dikē)女神把守。“我”在日神的女儿们的引导下,穿过了分隔日夜的这扇门,遇到另一位不知名的女神,她亲切地向我致意:

年轻人!陪伴你的,是不朽的车手

和负载你的骏马,让你来到我的殿堂。

欢迎你!因为并非厄运将你送上

这条大道(它确实远离人间的小路),

而是公平与正义之神。你有必要(chreō)学习一切

无论是富有信服力的真理的稳固核心

还是凡人的信念(doxa),其中并无任何真正的说服力。不过,你仍然要学习这一点:种种信念何以必然成为可接受的,当一切事物完满之时。3

这段致辞有如整篇长诗的大纲,规划了其后的内容安排,把巴门尼德探究之旅分成两个不同的阶段:一是对稳固真理的探求,二是对信念的追寻。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巴门尼德在此将真理同信念对立起来,这似乎暗示着即使是符合事实的信念或真信念也不应等同于真理。我们不妨将巴门尼德的这一区分与传统的神话叙事做个对比。赫西俄德在《神谱》的序歌中,同样写到自己是受神灵缪斯的启发(图1.17),这些诗歌女神教会了他“如何述说真实”。4对于赫西俄德和他的听众来说,重要的是真和假、真实和虚构。但在巴门尼德看来,对于哲学的探路者而言,真假之别固然重要,但还要进一步区分真正令人信服的真理和缺少依据的真信念,这或许可以看作哲学和传统叙事的一个重要差异。

图1.17 古斯塔夫·莫罗《赫西俄德与缪斯》油画(1891年),巴黎奥赛博物馆。“〔正是缪斯女神〕她们教会了我,赫西俄德,这美妙的歌。”(《神谱》22行)这场景与莫罗矫揉的画风很搭。

图1.18 黑绘油壶(约公元前500年)展开图,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日神(Helios)在他的四马战车中升起;上方是夜女神(Nyx)在左边驾车离开,右侧是黎明女神(Eos);赫拉克勒斯杀死类似冥王哈得斯的怪兽革律翁之后,日出时在最左侧的祭坛上向日神献祭。这个场景的要素过多,很难不将它同巴门尼德的神话序曲联系起来。

其次,长诗中的年轻人在马车的引领下,首先来到的是黑夜和白昼交替之处,即夜女神(Nyx)的家(图1.18)。在赫西俄德转述的神话中,那里是大地的边缘,通往幽暗的阴间,不远处就是冥王哈得斯的神殿。5因此,年轻人随后经历的一段旅程,很可能并不像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是从人间向天国飞升,从黑暗到光明的旅程,而更像是从人间深入地府,从光明下降到黑暗的旅程。6它或许向我们暗示,真理需要我们下降到黑暗中,把它从遮蔽真理的黑暗中解救出来。这是非常类似赫拉克利特的哲学态度:赫拉克利特一方面强调自然往往隐藏它自身 7,另一方面又强调我们需要通过倾听逻格斯,或者通过理性的思考(尤其是自我认识)去将支配自然的内在法则从它的重重遮蔽中发掘出来。巴门尼德在他的哲学之旅中,或许也有类似的想法,要将真理从暗夜中解救出来。

除了夜女神和那不知名的女神,这段序曲中还出现了正义女神,正是她将年轻人送上了哲学的旅途。这似乎是在暗示,追求真理的旅程也是正义的要求。对于巴门尼德来说,探寻令人信服的真理,厘清可以接受的信念,这不仅仅是在满足认知的需求,而且也是获得一种正当生活所必需的。当巴门尼德借女神之口说“有必要(chreō)学习一切”时,这里的“必要”正是我们在赫拉克利特那里谈到的必然性,不过它突出的是伦理上的正当性和应然性。这也就为长诗随后的本体论反思提供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伦理背景:哲学所追寻的真理应当指向一种正当的生活,指向生活的救赎。

如果以上解释成立,这首序曲显然不是某种可有可无的背景或对古希腊神话的戏仿。它不仅通过大量的典故将巴门尼德的反思安置于源远流长的神话传统中,而且通过丰富的意义要素隐晦地传达了他宏大的哲学理想。当然,这些解释多依赖对于序曲晦明难辨的叙事的语文学考据和合理猜测,它的哲学意涵是有限的和不可靠的。巴门尼德更直白也更富有原创性的哲学表达,仍然来自序曲之后的论证部分。

1 DK28 A1-2.

2 例如John Palmer, Parmenides and Presocratic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51。

3 DK28 B1.此处采取直译,原文读法和翻译参考了Graham, The Texts of Early Greek Philosophy, pp. 210-213。

4 赫西俄德:《神谱》28行。

5 《神谱》729—768行。

6 Sassi, The Beginnings of Philosophy in Greece, p. 156.

7 DK22 B123.